书城文学小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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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村人物(2)

腰里拴根麻绳

叼着旱烟卷儿,一扬手

走吧,到那家吃饱饭

别受屈了肚子

谁家有丧事少不了毛二娘

她总是举一个花圈

跟着响器走在丧队前头

吸着很短的烟屁股

肚子惦记着席上的鱼肉

乐哈哈的,好像不是去送丧

而是去办喜事

老猫霍三元

那时他站在村头沙岗上

朝三里外的一个村子喊

——李场的,开会啦

我家的窗户纸好嗡嗡地响

李场的就过来了

过去哄孩子都说

——老猫来了

那时一说他来了

小孩就不哭啦

他站街上一跺脚

狗都夹尾巴

他蹲过两次局子

一次为打人——

从村西头到村东头

村子都打空了

一次为女人

两个馍就把那女人弄了

男人差点用扬叉把他叉死

从那他的光景就差了

下坡的路一里不如一里

连老实人二头也说

谁谁那球凶不也把他熬倒下啦

如今他已经老了

人一大锅好像也不那么可恨了

人们对他就渐渐淡忘

如果不是念起老根儿老秧儿的

谁还知道他曾经风云一时

杠爷

杠爷眼瞪得像鸡蛋

却什么也看不见

总是望天

站在他家的土岗上

骂空儿

也不知为什么

从祖上八辈儿到娘胎里的孩子

都骂个翻身儿

那骂像是旱天的呼雷

不远不近,不紧不慢

从冷清明儿响到黄昏眼里

家家都听得清

可谁也不敢接话茬子

都说大风刮跑了

或说离他自己耳朵近

自骂自听

万一有谁听不过去

和他接上腔

他的声音便像烧麦杆

呼啦哗啦烧红半边天

后来也不知为什么

那火就灭了

连烟也不冒一丝

一听见脚步

就招呼来坐一会儿吧

坐会儿吸袋烟吧

听说是两个儿子找不上媳妇儿

就朝他出毒气

夜里打他还常常不叫吃饭

说他把人都骂绝户了

没人去他屋里坐

也没人去吸烟

他凑凑摸摸想出来找人说个话儿

一头栽进了水井里头

再也不出来

王二看戏

王二爱看戏

到磨盘村去看戏

没看两眼就咋呼起来了

唱这啥鸡巴子戏

给我们庄那戏叫爷

——妈的个巴子,你说啥子

几个愣头青围了过来

捋胳膊挽袖口要动手

一个老头搭腔

哎哎,他还没看入眼呢

看一会儿就说好啦

几个愣头青命令王二

看吧,看一会儿再说

王二没作声

又看了会儿戏

忽地小袄一扔

来吧,打老子撒

这戏打死也不能说好

实屁股鸡

管奶一辈子没开怀儿

本家小叔子们骂她实屁股鸡

管奶对甜婶说

我不是实屁股鸡,我会能生养啵

我跟大富叔坐过月子

还是个儿娃子,有鼻子有眼的

说时还眼泪扑啦啦的

小叔们专操她的心

有回把她和大富叔挤在屋里

还把管爷叫到跟前

管奶说你还要我不要

不要我跟大富叔过去

管爷说我叫她跟富堂呢

以后哪个也莫球管这闲事儿

小叔叔们干张嘴儿没话说

管奶说从那以后

她再也没跟过大富叔

马西和狗

撵狗咧

狗跑啦

马西夹着铺盖卷儿

慢吞吞地从黄昏走过来

去给队里头的马三爷看草垛子

背后就有人指头戳捣着笑

都说马西和大白狗有了那事儿

老羊爷说他他亲自看到的

有天早上从他家走

看他把狗按在床头上

那狗纹丝不动

毛乐唤来大白狗

把省下来的馍馍喂它

狗亲昵地舔他的手

然后温顺地卧在他前头

夜晚常有些二球吧唧的土疙瘩

突然向草洞招砖头子

大白狗汪汪声地冲出来

二球们一哄而散

边跑边唱

马西——日狗

马西——日狗

老子日你老娘呢

马西和那狗都气呼呼地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最后的嫁娘

你是最后一个嫁出去的

背上一个难听的名字

——老处女种

那时你的辫子垂到屁股蛋儿上

甩在一群大队干部中间

甩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

你的身条儿鸡巴死撩眼

风言风语刮起阵阵黄沙

刮老你的颜色

说你和马老栓好过

还在磨盘村的南麦场里

钻过麦垛儿

你是最后离开那个村子的

我们这些比你年轻的

都先你而走了

有的打工有的嫁人和娶人

而你直到很晚很晚

还干着多年前那一角儿

听说你嫁到这个村庄

给个死了媳妇儿的老汉头子

当了二茬黄瓜

不知哪家瓦房是你的家

想进去坐坐

却又悄悄地走过

连狗都没叫一下

没手刘麻佬儿

刘麻佬儿吹着口哨

后头跟着大个儿羊

一摇一晃地走着

时而捡起土一个疙瘩

啪地打在树上

听说他是村里少不得的人物头儿

谁家有事儿要演电影或定响器

首先要和刘麻佬儿商量

不能越过他的门槛儿

中间自然有些油水

要不他吸烟的级别总靠前

没手的就走在我身后

他那一阵阵口哨儿

飘飘忽忽像天上的麻雀

吹得人直想用捡起个土疙瘩

啪地打中一个目标

忘了自己的手长在哪里

靠三娘

每人拉张烂席片

男人和孩子们都在大场里

边睡边说瞎话儿

忽然响起靠三娘的声音

他爹,刚那会儿你回家了没

没有哇,我啥时候回家了

他妈的,这是哪个杂种做的啵

靠三娘一拍屁股骂开了

给老子滚,破货,烂鞋

一回家靠三娘就挨了打

后来就传出骂娘的声音

大人们从骂声中听出了滋味

你一句他一句像是猜谜语

说是有人钻进靠三娘屋里头去了

黑灯瞎火把她给靠了

还弄得爽不拉叽的

靠三娘还当是靠三爷呢

大人们津津有味

小孩儿们听得晕晕乎乎

眼睫毛一沉就做梦去球了

第一个姨夫

姨夫推一辆牛铹车

上边放一只大箩筐

走街穿巷地吆喝

——称葱吧?要韭菜吧

白菜黄瓜,豇豆茄子

晌午头上刚好吆喝到我家

他总抓一把葱或芹菜啥的

没进门就喊,姐,晌午有菜没

妈总是留他吃饭

他也不客气

端起一大碗杂面条儿

呼噜呼噜地就喝了个精光

妈说再捞一碗撒

——不了,不了,饱了

又推起小车去卖菜

有回妈小声对姨说

你得想办法让他吃饱

他个子大,饭量肯定也大撒

听说姨夫是个有墨水的人

因为一句啥鸡巴话没说好

就被打下来了

后来姨夫死了

怎么死的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他喝杂面条儿

呼噜呼噜的声音

和那一对像牛眼一样的

大眼

再一个姨夫

给婆上坟那年

二姨说这回非走不可了

那边的日子难熬

人家给说了一家儿

堵河上玩船的

舅自顾自抽烟叶

半天不作声

姨收拾收拾起身走了

那人船上做饭

我到河沿捡破烂

他偷偷给我馍馍吃

姨给他生过香娃子

是个蛮好看的女娃娃儿

他随后就老了

常常发酒疯骂人

还喜欢往嘴里抹屎

我去看姨时

姨已去了深圳打工

他蹲在墙根儿晒暖儿

眼都懒得睁一下

一提堵河上的事儿

便呼的一声站起来

指着一旁插嘴的老头儿大骂

——你个老杂毛下过几回河呀

不服咱玩儿下试试

管你扑腾下就没影儿了

说罢又嘿嘿地哭起来

听说你爹在城里火葬了

二哥呀,出一辈子黑力

临死还叫人家一把火烧了

没哭完就一连声大喊

香娃儿,香娃儿——

我日他娘啊

你哥来了还不快下面条

老姑

姑里头她是最爱模样的

头发梳得黑糊糊顺溜溜的

发卷儿盘得圆展展

出门先跺跺脚步

用手拉拉布衫角儿

走路直成一条线

每回给爷上坟

她烧罢纸就走

碰上爹只怯生生地叫声哥

爹的脸铁青着

听不清是否哼了一声

我说老姑咋不来咱家吃饭

妈说小孩子别打听事儿

长大就知道了

长大后去走姑家

见姑父是个挺老的老头儿

问他身体怎么样

他说吃了吃了,刚吃了

声音大得吓人

妈说那不是姑父

姑父早死了

老头儿是姑父他哥

那一群表哥表姐和表弟表妹们

至今我也没分清怎么喊

还有到底哪个是姑父

二姑

二姑娘家走得勤

一来就是五六口子

个个儿大肚皮

邻居说我们屋的来了吃饭队

大娘人强嘴快

难听话不背脸儿

不管二姑脸上挂不挂得住

妈嘴上不说

心里也有些不待见

背地里说二姑这人没个脸

二姑能受话

不管啥话都能受

受不下伸伸脖子也咽了

临走该要要,该拿拿

宽襟大裤腰的难免藏藏掖掖

妈恼归恼,烦归烦

还是怜惜二姑命苦

上有婆子下有媳妇

老鼠钻风箱两头都受气

爷在世时还好说

爷一入土

二姑就来得稀了

这几年日子一松动

妈说一刀斩不断的亲戚

走姑家去吧

一进门姑就哭了

哭着哭着就不当家啦

浑身筛糠,嘴里念念有词

姑的婆子和媳妇们叽叽喳喳

——又遇见狗精了

喔呼,狗精你走不走

再不走用炮轰啦,放炮

我说你们都忙去吧

让俺姑好好歇歇

姑静静地躺在床上

像个听话的娃娃儿

2007年8月于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