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深吸一口气,说:“其实也没什么,乔乔的母亲,我是认得的,九二年时,我们同在瑶台厂打工,后来她出了厂,多年没有联系。直到我做二手房东,那时她被一个香港人包养,后来怀了孕,那香港人却失踪了。乔乔满百日那天,他妈妈把孩子丢给我,留下一封信,然后,然后不知所终。”张若邻说:“你说的全是实话。”老乌说:“您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张若邻说:“知道乔乔身世的都有谁?”老乌说:“……也就是刘泽,唐老师,李钟,子虚,再没有了,朱剑平他们都不知道。”张若邻说:“我知道了,有人写信检举你,你是我们文化局推荐的,现在文明办和十佳评选办把这封检举信传真给我,让我们查清楚是怎么回事,然后写个说明,你对我交了底,我知道该怎么答复他们了。只要乔乔不是你的儿子就不怕,这信就属于诬告。要是文明办,还有别人向你核实这事,你还像从前那样说,不要说你和乔乔的妈妈曾经是工友。”老乌说:“算了,张主编,我退出竞选。太累了,没意思。”张若邻说:“现在不是你退不退出的问题,你是我们杂志宣传起来的人,又是文化局推荐的候选人。我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老乌有些心灰意冷,说“我真的想不通,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搞‘文革’那一套。”张若邻说:“‘文革’虽说过去,但是那套人整人、人斗人的思想,却并未从中国人的思维中清除,这样说吧,这东西,是长在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毒瘤,你一直在工厂打工,可能单纯些,在机关工作,就见怪不怪了,但逢有人升迁,就会有人背后捅刀子,而且最为有效的招数,就是拿人品说事,谁敢拍胸脯说自己完美无瑕?人嘴两张皮,好人也可说坏的。”老乌说:“我还是退出的好,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张若邻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是聪明人,肯定也猜到这信是谁写的。这事你不用再操心,我会同文明办解释。不过你也不要捅破这层纸,他做了亏心事,再想做什么不利于你的事,多少会有所顾忌。要是捅破这层纸,他会觉得是你让他难堪,让他下不了台,人要是撕破了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老乌说:“我不会同他计较的。”
离开《异乡人》杂志社,老乌心事重重,经过人民医院,想了想,没有再进去。而是给刘泽打了电话,说他想好了决定跟刘泽干。刘泽很高兴,说:“你在哪里?我正要和公司的股东去第一工业区看厂房。你要没事,就到第一工业区门口等我们,我介绍你见见公司的董事们。”老乌便去了第一工业区,刚到工业区大门口,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开进工业区。又听得人声鼎沸,许多人在往第一工业区走,显然是去看热闹。老乌心里“咯噔”一响,害怕是黄叔的厂里出了事,也慌忙跑起来,跑到黄叔厂门口,才发现,出事的是黄叔工厂斜对面的伟业鞋厂。伟业鞋厂是瑶台第一工业区的老厂,瑶台工业区刚建,这家厂就进驻了。对于伟业厂,老乌是熟悉的,当时他在基德厂打工,就听人说过伟业厂如何好,工资如何高,好多人都想进伟业厂。但也有人说,伟业厂不能做久,特别是刷胶的工人,做久了会得一种怪病。
现在,伟业鞋厂门口,聚集了上千员工,拉着数米长的横幅,上面印着“依法讨要加班费遣散费!!!”。却是工人在罢工。显然,这罢工经过了精心组织策划,标语都是丝网印刷,上千人之众,一点也不显乱,有两个穿红T恤衫的工人,站在桌子搭起的高台上,拿着喇叭喊口号。红T恤喊:“依法讨要加班费!”下面的工人也都齐声喊:“依法讨要加班费。”红T恤喊:“依法讨要遣散费!”工人们也跟着喊:“依法讨要遣散费。”红T恤喊得甚是卖力、认真,下面的工人,倒有些像过嘉年华。警车的来到,暂时打乱了他们的秩序,人群中有了小小的骚动,但是工人很快发现,警察下车后,并未对他们怎样,只是站在一边,似乎在维护秩序。于是带头的红T恤在一愣之后,又高声喊起了口号。下面的工人,见来了警察,倒是把口号喊得越发高昂齐整。老乌从围观者的谈论中,大致知道,原来这家鞋厂准备搬去越南,工人于是组织起来讨要工资。这讨工资的标语,老乌似曾相识。而且这种组织有序的罢工,一看就有高人指导。正疑惑呢,手机响了。原来是刘泽。老乌接了。刘泽说:“怎么不接电话?”老乌说:“太吵,没听见。”刘泽问:“在哪里呢?”老乌说:“在第一工业区,看罢工呢。”刘泽说:“我们也在,你到美太厂门口来。”美太是玩具厂,也是千余员工,两栋办公楼,一栋宿舍楼,和原基德工艺厂一样的格局。离现在罢工的地方,也就是百米之遥。老乌过去时,刘泽等在厂门口,说大家都已经进去了。
美太玩具厂是第一工业区最早搬走的厂。就算区府不让搬,他们也准备把厂搬到成本更低的地方去。现在,两栋厂房里,用得着的东西全搬走了。有些铁架子之类,大抵觉得拆走比买新的成本更高,留着没拆。还能看出之前流水线生产的模样。刘泽把老乌引见给了一位姓董的董事长。董董事长看了一眼老乌脸上的胎记,眉头略皱,见老乌伸过手来,也伸手握了一下,说:“你就是老乌。刘泽多次说起你,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说那好啊,热烈欢迎,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筑巢引凤。”老乌说:“是刘泽老师高看我,我哪是什么人才?”董董事便不再同老乌说话,和许一墨、刘泽,跟着瑶台村的一位负责人,把两边的楼都看了。说这里可以办展出,那里可以改画廊招商,这里又如何改造成工作室,甚至连工作室做成何种风格,都在现场初议了。又下到一楼。许一墨建议,把一楼改装成艺术酒吧。老乌就对刘泽说:“唐老师不是正想把他的网吧盘出去,找地方开书吧吗?”刘泽说:“有这回事?”老乌说:“前不久还听唐老师说这事呢。”刘泽当即就打了唐老师电话,问唐老师是不是想开书吧,唐老师说有这想法。刘泽说找好位置没有?唐老师说正在找。刘泽就说:“你来第一工业区,原来的美太玩具厂。对,马上过来,你看了,保证会喜欢。”也就十分钟的功夫,唐老师就到了。
刘泽说:“网吧生意那么好,为啥不开了?”唐老师说:“现在生意是好,但是网吧的主要生意来源,是附近厂里打工者。现在的打工仔,多是八十年代出生的新一代,不像我们那代人,忍辱负重、吃苦耐劳,工余时间学电脑、上夜校、报自考,为自己的将来打拼。新一代的打工者,挣了钱不再往家寄,上网聊天、打传奇、看网络电影,个个都是月光族。听说瑶台的工厂要迁走,工厂一迁走,我那网吧就不会有什么生意了,我得未雨绸缪,趁着生意好时把网吧转掉,还能转个好价钱。”刘泽说:“唐老师有眼光。”就介绍了他的合伙人许一墨和董董事长。说他们首期打算投资五千万,把第一工业区全部改造成艺术工作室,然后引进艺术家和画廊。今天来,就是看厂房的。又对唐老师说,这第一层开书吧如何?唐老师喜道:“如果真把这里改成艺术区,我把书吧建在这里,是最好不过的。”刘泽说:“当然是要改了。董董事说了,首期投资五千万,还有二期,三期,要把这里打造成大瑶台艺术区。”唐老师说:“区里同意建艺术区吗?这可是咱们城区不多的一块地,听说是要开发房地产的。”刘泽说:“知道北京的798吗?那么大一块地方,黄金宝地,被艺术家们占了之后,现在不是成了中国最大的艺术区。”唐老师说:“这样说来,咱们当初胡吹乱侃的梦想,果然要实现了!如果事情能成,我的书吧就在这里开。”又说:“那边厂门口闹哄哄的,在干嘛呢?”老乌说:“工厂要搬走,工人们在罢工要遣散费呢。”伟业鞋厂门口的工潮,倒是给了刘泽和他的董事们信心。看这样子,村委作出的在年底前,第一工业区基本搬走的承诺,是没什么问题的。刘泽问老乌什么时候过来上班。老乌说,得把店转出去。刘泽说:“你那店能转多少钱?”老乌说:“一两万块吧。”刘泽说:“那点小钱,扔了得了。”老乌说:“对你们这些大老板来说是小钱,对我来说,可是大钱。”刘泽笑笑:“也行。反正咱们现在还没租下厂房。租下厂房,开始改建装修了,你就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