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大致看了这期的报道,也听张若邻把经过说了个七七八八。老乌说:“真能赔到188万么?”张若邻说:“188万是个噱头,但赔上几十万大概不成问题。现在的老板真他妈黑心,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孩,断了条胳膊,这一生就毁了,六万块就想把人打发,这种人,就得好好治治。”老乌说:“李钟是在做好事哩。”张若邻说:“还是那句话,各取所需,我们杂志抓到好选题,李钟作为陈涛的代理人,免费为陈涛打官司,这场官司打下来,知名度自会大大提高,而打工妹陈涛,也可以为自己讨回公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就得各方面努力配合才行。这个李钟,在这方面确实很有头脑。你可能不知道,索赔的金额越高,法庭审理的费用也就越高,开庭审理的费用都是李钟垫付的,加上专门为陈涛租了个单间,还要管她的一日三餐,李钟算是赌上这一把了。”
两人正说着,张若邻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接了电话,张若邻喜道:“好了,没事了。电台领导没有批评南北,只是说,对孙志刚事件,电台暂时不要介入,要视事态发展而定。不过,南北对你意见很大。”老乌说:“我明白,我也正不想做这节目了。”张若邻说:“不做也行,现在差不多也达到了预期效果。前几天,电视台“他乡故事”的主编姜维,还问起你的情况,说是想找时间给你拍一期“他乡故事”。我的意思,不要这么早做,做事情要掌握火候,等到十月份,那时正好要进行每年一度的十佳外来工评选。老乌说:“张主编您对我真是太好了。”张若邻说:“你不要这么说,这也是缘分。可是你这个人哪,有点不开窍。李钟倒比你聪明,不过我觉得他有些过于聪明,过于聪明就是精明,是小聪明了。”老乌说:“子虚这人也不错的。”张若邻说:“子虚有才华,但心眼小了点,有些欠磊落。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其实子虚没有弄明白一件事,在中国,一个作家被关注,不仅仅在于你写了一篇好小说,而是在于,一个合适的人,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写出了一篇合适的小说。比方说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写早了,不行,发表不出来,写晚了,也不行,跟在别人后面跑。子虚现在的写作,就是没有在恰当的时候写出恰当的作品。而他自己却看不到这一点,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是大师,可以拿诺奖。我从你的身上却看到一种少有的优秀品质,因此想把你当典型树起来,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听张若邻如是一说,老乌心里又升起希望,或可说,面临了新的人生机遇。但老乌这人,在机遇面前,大抵都是被动的,不象李钟,有着顺势而为或逆流而上的勇气,老乌只能等着天上掉馅饼,且那馅饼正好落在嘴里,才会有所斩获。因此内心虽被张若邻点燃了一星灯火,却也只是守株待兔,每日里依旧是看书习字,也看看都市报,周报,参考消息之类,也关注一些热点焦点冰点的话题。不去电台做节目了,倒觉身心都轻松不少。
孙志刚案,自然成了老乌所关注的焦点。
孙志刚案的发展,却大大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先是有八教授上书中央,直指收容制度不合理,吁请废除,又有中央领导对该案处理作出批示,很快,孙志刚案的元凶受到了法律制裁。又有专家学者,公开争论对孙志刚案凶手的审理是否有违人权,区广播电台也跟进展开了讨论。讨论还涉及到收容制度、暂住证是否合理等等。各色人等在公开场合公开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有人大声呼吁要废除暂住证,但也有人提出,废除了收容遣送制度,会给本来就严峻的社会治安形势雪上加霜。是时,一位抗击非典的英雄,工程院某院士的手提电脑被抢,于是他发言提出,收容制度不能废。他的言论,首先在互联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互联网让从前没有话语权的普通民众找到了发声渠道。那位院士在互联网上受到网民讨伐,区电台的“人在他乡”栏目自然不甘落后,早就加入了这一轮大讨论,不过参加讨论的多是本区的学者名流。作为本区首个公开对此发表看法的老乌,却再无机会去电台发言。不过,这种公开的讨论方式,还是让老乌隐约感觉到,一个新的,比从前更宽容,开放,自由的时代已然到来。很快,由来已久的收容遣送制度终于寿终正寝,很快,老乌又听到本区政法委书记,在电台里历数了现在警力不足,治安形势日益严峻的现实,并指出,治安形势之所以如此严峻,追根溯源,皆因取消了收容制度和暂住证所致。这位书记说,本区常住人口八十万,流动人口多达五百万,警力却是按八十万配备,过去本区一年暂住证的收费为十二个亿,他们用这笔钱聘请协警、治安员扩充治安队伍,这才维持了社会的稳定。现在没了这笔收入,国家又未把聘用协警、治安员的费用列入财政,政府只好解散治安员队伍,从而带来了治安恶化的恶果。此位书记还呼吁,要重新恢复办理暂住证。这位政法委书记的言论,旋即在互联网上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如此君相类似的声音渐渐有所抬头。有报纸报道,某些地区已经开始重新恢复办理暂住证。接着,老乌所在的城市,又发生了一起轰动性大案,有三个民工,说是去找老乡,结果错敲派出所所长的家门,所长家里只有所长的老父老母,从猫眼儿里看到三个陌生人,吓得关了门不敢开,随即就给当所长的儿子打电话。很快,这三人被火速赶来的民警抓个正着,自然是一顿好打,先揍他个鼻青脸肿,然后整夜吊铐在派出所门外。结果此事被媒体曝光,各路媒体,因前面孙志刚案被都市报占了先机出尽风头,此时只恐落后,自然闻风而动,一时间,差不多是狂轰滥炸。网络上又引发了大规模的口诛笔伐。那派出所所长的老父母说,当时这三个人,分明是想往屋里闯,有抢劫的意图。然而三位民工说,他们只是去找老乡找错了门,刚下楼,还没走出院子,就被赶来的民警抓住了。案发第三日,市委书记亲切接见了三位被打民工,表示政府一定会严肃处理。果然,这位派出所所长被撤职,动手打人的几位民警,也都受到相应处分。那三位民工,也得到了相应赔偿,此事方告一段落。不想一个月后,那三位民工,在外省某市入室抢劫落网,交代原是流窜惯犯。自然,本市新闻媒体得知此事后未敢声张。同年十月,四川农妇熊德明,因为面对温总理说了句大实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总理亲自为农妇讨薪,长期被忽视的农民工问题顿时成为社会热点。对农民工问题的讨论再次升级。论题千奇百怪,林林总总。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政客、官员、学者、记者、作家一类嗅觉敏锐者,最先捕捉到新时代来临的消息,一个巨大的,新的话语资源即将诞生。农民工的称谓,由过去的打工仔,盲流,社会不安定因素,变成社会弱势群体。社会弱势群体,破天荒地变成了时代主流。子虚这类过去被忽略的打工作家,突然走上前台,被披上了某种暧昧色彩。一场新的造星运动即将开始,新的打工明星即将诞生。而未来几年,中国的作家们,将突然如梦初醒,变得人道与博爱起来,一夜间对底层民众皆怀有了深切的同情与关怀。一块巨大的话语蛋糕新鲜出炉,各色人等或虎视眈眈或急不可待,渴望能从中分一杯羹。一台大戏,生旦净丑,或唱腔高昂,或小丑跳梁,无非都为稻粱谋。而老乌曾经的工友们,是时却在工厂流水线上,依然如同机器上的某个零部件机械运转。他们与她们,如何知道是年一连串事件的发生,将对未来中国产生深远影响,被共和国的历史记录在案。打工者,也终于发现了生活的不同,时代的变化。后来更有学者,以孙志刚事件为分水岭,将打工时代分为前打工时代和后打工时代。当然,打工者的生存环境,也的确有了变化,最为直接的,是街上穿迷彩服的治安少了,打工者亦随之少了一份提心吊胆。毕竟,如果遇到歹徒,尚可奋力一搏,遇见了治安,特别是阿昌之类的治安,他们以政府的名义,轻轻松松把你合法收治。也就是说,李钟曾经的悲剧,将不再发生。与此同时,那些收保护费、打架、抢劫的事,自然多有发生。老乌对面一家餐馆,因拒交保护费,店被砸个稀烂,报了警,警方说警力有限。那家餐馆老板,于是印了条幅,上面写着警匪一家之类的话。很快有人报料给报社,第二天,这家餐馆的照片就上了报纸。要在过去,这餐馆老板,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印这样的标语挂出来,如今,他印了,挂了。警察非但没有打击报复他,还把他的餐馆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于是,老乌经常看到,在这家餐馆门口,坐着一个协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