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客厅里的画,刘泽又带大家进另一间房,三张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铺了毛毡,还有笔墨纸砚,许多画册。老乌说:“你还画国画呀。”刘泽说:“主要画油画,国画只能算是玩玩。”子虚看来是常来刘泽处,拿了毛笔,倒墨铺纸涂了起来,鸡刨鹅走,一挥而就,写了“瑶台”两个大字。唐老师说:“子虚你这纯属浪费纸。”子虚却不服气,说:“我也是练过书法的。”老乌看子虚的字,写得浮皮潦草、装腔作势,一望便知没下过工夫,嘴角不觉泛起了笑。刘泽偏看在眼里,笑道:“这里有真正的书法家,你就别献丑了,我这一张纸几块钱呢。”老乌却在想:“这刘泽有趣,看上去不似穷人,干嘛在这贫民窟里租了房子当画室?”初次见面,也不便问,就听刘泽说:“老乌,来两笔。”老乌说:“好久都没拿毛笔了。”这边唐老师已铺开了纸,老乌选了枝笔,问唐老师:“写什么字?”唐老师说:“我看你店里那幅就蛮好。”众人见老乌要写字,都围过来。老乌说:“从来没在宣纸上写过哩。”略一思忖,行书写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刘泽看看老乌,说:“你是个情种。”老乌顾左右而言他,说:“写得不好,没写过宣纸,掌握不了。”伸手抓过就揉了。刘泽想挡住,终是慢了一步。说:“你揉了干嘛?写得很好。你是用心在写字,而且一看就是在碑上下过工夫的。水平比我想象的高多了。”老乌听刘泽这样说,颇有些千里马遇到伯乐的意思。过去打工时,偶尔写点毛笔字,大家只知他写得好,却看不出好在哪里,更遑论来历师承。刘泽一语道出,老乌自然服气。刘泽又拿过一张纸,说:“你再写一幅。”老乌说:“写什么呢?”子虚说:“给我写一幅,我贴在房里。写小一点,我房里贴不了大的。”刘泽便拿出几张一尺的仿古宣纸,纸皮泛着苍黄。老乌知道这是好纸,便不敢胡写了。子虚想好,说:“就写底色两个字。”原来是他要出的书名。老乌心里有了构思,一挥而就成底色二字,是行书,融入了隶意。刘泽带头叫:“好,”乔乔也跟着学舌叫好。刘泽颇喜欢孩子,和乔乔闹着玩,说:“谁让你跟我学了?”作势要去捉乔乔。乔乔吓得躲在老乌的身前。刘泽认真评起了老乌的书法:“你比好多书法家都要强啊,底子很扎实。字如其人,这样的字,必是忠厚诚实的人才写得出来。不像时下许多所谓的书家,一味寻奇弄怪,不过是掩饰笔头子功夫不足罢了。”唐老师与子虚于书道是外行,听刘泽这样说,就认定老乌的字是书法了,唐老师便也要老乌写一幅。老乌问写什么,唐老师说:“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老乌想了想,就写了“唐风宋韵”四个字,却换了种字体,厚重里透着几许娟秀。落款题:老乌于瑶台。刘泽说:“也给我写一个,我裱起来,挂在这里。”老乌的兴致上来了,找到了当年在家,春节时帮人写春联的感觉,说:“写什么字?”刘泽说:“内容我是早想好了,就写乌有之乡四个字。”老乌见刘泽为人豪爽,给他写的字,便不似写给子虚的那样老实,也不似写给唐老师的那样灵秀,四个字倒写得铁划银钩,遒劲如苍龙。写完,又引来一阵喝彩。刘泽说:“一开始你写得还有些拘谨,到我这一幅,全然放开了。好。”又说:“我这里有石头,改天找个治印的朋友给你治一方印。”老乌说:“我这字,哪里够得着用印?”刘泽说:“怎么不够?你的字是入了帖的。白石老人说,对于传统,我们要用最大的努力走进去,然后,用最大的勇气走出来。你的底子很好,唐诗晋字,若在钟繇二王上再下一番工夫,宋四家,苏黄米蔡,也选一家用点心,再往下,可学王铎,博采众家,假以时日,能成书法家的。”老乌说:“可能是性格决定,我就喜欢习碑。”刘泽说:“看得出来,所以你刚才的字,化碑为行书时,便有勉强之处。古人在书法一道,有那么多大师的经验可资借鉴,干嘛不拿来为我所用呢?”一席话,说得老乌倒是有些醒悟。老乌说:“我平时练字,只是爱好,从未想过要成书法家,也就没想这么深的问题。”刘泽认真道:“你有了这基础,干嘛不百尺竿头,更上一层?”说笑一通,刘泽又带大家去天台,登高望远。瑶台周边,已然被城市和工厂包围,到处灯火通明,只有北面,临了一条河涌,尚有几许空余之处,却也是架起了吊臂。刘泽指着那吊臂说:“这是一个花园小区,要动工了。”老乌说:“这里几位,我可能是最早来瑶台的。”老乌就动情地对他们说了他初来瑶台时,瑶台的桥,瑶台的树,瑶台的香蕉林,还有,瑶台那绿得发蓝的水,那成百上千的白鹭。子虚说:“这就是发展付出的代价。”唐老师说:“我第一次到南方,看见有个指路牌,上面写着“瑶台”二字,我就喜欢上了这名字。想,瑶台可是神仙住的地方,一定美不胜收,到了一看,分明就是贫民窟嘛。”刘泽听老乌形容了过去的瑶台,无限神往:“要是有那么一天,瑶台的天再变蓝,水再变绿,鸟再飞回来,该多好。”子虚说:“做梦吧?”刘泽说:“人生如梦,可许多时候,梦想是能成真的,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众人从一个话题聊到另一个话题,甚是投机,若非乔乔喊饿,怕是忘了时间。老乌说:“今天能见到各位,真的是太高兴了,我打工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开心,完全忘记了世俗的烦恼。”刘泽说:“其实很多的打工者,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工,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想要什么?想干什么?能干什么?适合干什么?只是为打工而打工,稀里糊涂过日子。子虚算是清醒的,知道他想要什么,放着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不挣,非要当什么作家,一家人挤在十几平米的租屋里。在好多人眼里,他这是傻,我们先别说他这梦能不能成,最起码,他这一生,没有白活,他活得充实,活的有精神境界。”老乌说:“您说得真好,我这么多年,就是稀里糊涂在混。”刘泽说:“你的底子好,人品也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老乌说:“时间不早了,我请各位去吃饭吧。”都响应了。老乌的意思,是想找家好点的餐厅,被刘泽拦住,一行人去了夜市街,随便寻了家排档,边吃边聊,很晚方散。刘泽说:“老乌,我觉得咱们俩很投缘,没事了就到我这里来写字吧。你姓乌,我的画室又叫乌有之乡,那是咱们的缘分。”老乌本想解释他不姓乌,一想,姓什么无所谓,大家叫得顺,姓乌就姓乌吧。
老乌背着乔乔往回走,跟乔乔说话呢,却不见回声,知道他是睡着了。慢慢踱回家,远远地,看见店门口站了三个人,中间一个大人,身边两个孩子。老乌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喊一声:“阿霞!”快步到店门口。果然是阿霞。老乌又喊了一声“阿霞”,那一刻,他真想一把将阿霞抱在怀里,再也不松开。阿霞的眼里,也是泪花闪闪。然而,两人却都压抑了激动。
老乌说:“你的小孩?”
阿霞点点头。对俩孩子说:“叫叔叔。”两个孩子都叫:“叔叔。”老乌说:“看我,光顾了说话。”一手从背后兜着乔乔的屁股,一手摸了钥匙,阿霞接过开了门,老乌把母子三人让进屋,进屋后,把乔乔放到阁楼的床上,下来问:“是不是来很久了?怎么也不给我打个传呼?”阿霞只是坐着,看着老乌,想笑,又欲哭。老乌说:“还以为你这次回去,再也出不来了。”阿霞这才说:“再不出来,怕是要死在他手上了。”指指自己的脸,老乌这才看见,阿霞右眼上一块乌青。阿霞又捋起衣袖,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阿霞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把两个孩子带上,我就放心了。这次出来,就不回去了,就是饿死在外面,也比回去给他打死的强。”老乌心痛不已,问母子三个吃了没有?说是吃过了。老乌说:“你把孩子带来,就不能再进瑶台厂打工了,有什么打算?”阿霞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来了再慢慢想办法。”老乌说:“要是不嫌弃,就给我帮忙吧,反正我要请人的,这样你也好照看两个孩子。”阿霞说:“我听你的安排。”老乌说:“闺女上小学了吧,不能耽误了孩子学习,得让她上学。明天我去学校看看。”阿霞说:“我就知道,来投奔你,你是不会把我们母子往外撵的。”老乌说:“……今晚就住这里,正好四楼有间房空出来了,明天收拾一下你们住。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睡吧。我和乔乔去找个旅店睡一晚。”阿霞说:“住店得花钱呢,花那冤枉钱干嘛?不是说楼上有空房嘛,我去收拾一下,怎么样都能将就一晚。”老乌说:“也行。”阿霞就交代俩孩子在楼下玩,她和老乌上楼去整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