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星期天,阿霞果真和吴姐一起来了,还提了鲩鱼、肉、青菜。老乌说:“以为你们说着玩呢,没想到真的来了。”阿霞笑:“怎么,不欢迎呀。”老乌说:“我是高兴过头了呢,你们是客,哪能要你们买菜呀。”两个女人却忙将起来,不一会儿,饭菜就好了。老乌问阿霞和吴姐喝可乐还是啤酒。阿霞颇有些豪气地说:“喝酒,吴姐会喝酒。”老乌就从对面士多店买了三瓶啤酒。阿霞也喂乔乔喝了一瓶牛奶,问老乌有没有给乔乔吃点饭食。老乌问:“这么小能吃饭吗?”阿霞说:“唉,你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带孩子?你问吴姐,这么大的孩子,是不是该吃饭了?”吴姐说:“可以蒸点鸡蛋羹给孩子吃,稀饭面条什么的也可以喂给他吃了。这么大的孩子,都可以断奶了。光吃牛奶哪里行啊。”吴姐又问老乌有没有鸡蛋,说是要给孩子蒸个水蛋。老乌说:“鸡蛋倒是有,只是太麻烦了。”阿霞说:“什么麻烦?人家吴姐愿意麻烦呢,天天这样麻烦她都行。”吴姐红了脸嗔道:“阿霞你瞎说什么呀!”倒是手脚利索地把鸡蛋蒸上。乔乔吃了奶,已经睡着。三个人喝酒吃饭,甚乐,老乌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直夸吴姐菜做得好。阿霞笑盈盈地看着老乌:“想不想天天吃这样好吃的饭菜。”老乌说:“……”把他那瓶酒喝光了,阿霞没怎么喝,她那瓶,又让老乌喝了三分之二。吴姐边吃边注意蒸着的水蛋,说:“蛋好了,”放下筷子,去关了火,看看蒸好的蛋,说:“正好,不老不嫩。等会儿孩子醒了喂他吃。”饭毕,吴姐又要去洗碗,阿霞把吴姐推出厨房,说:“我来我来,你俩多说一会儿话,我看你们两个蛮谈得来的。”吴姐便去和老乌说话。阿霞洗毕碗筷,加入了聊天,说:“老乌可是个人才呢,要不是脸上有这胎记,早就当上经理老板了。”又说:“吴姐是个苦命的人。”
三人正聊得起劲,乔乔却醒了。吴姐抢着喂乔乔吃了些鸡蛋。边喂边教了老乌一些育儿的经验。乔乔吃完时,天也不早了,吴姐说她有些累,想回厂休息。阿霞说:“你先去吧,我和老乌还说会儿话。”吴姐走后,阿霞就问老乌:“觉得吴姐这人怎么样?”老乌说:“人蛮好的。”阿霞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呢,很小就出来打工,一直在人家家里当保姆,给人带孩子。到现在,都带过三个孩子了。后来回老家嫁人,带过三个孩子的女人,自己却不能生孩子,男人就和她离了婚,她只好出来打工。今年三十五,可是看上去不显,我看她和你蛮般配的。”
老乌说:“阿霞,弄了半天,你是在给我说媒呀?”
阿霞说:“可不,我不是对你说过嘛,我们瑶台厂的好女人多着呢。你也要成个家了,带着孩子,没个女人怎么行呀。我今天带吴姐过来,就是来相亲的。我问过吴姐,吴姐说她不在乎有钱没钱,也不在乎人长得好坏,只要人好就行,还说她一看就觉得你是好人,不然哪里会对别人的孩子这么好呢?吴姐是一眼就相中你了。我也觉得,你们两个特别合适。”老乌说:“你呀,你这是乱点鸳鸯谱。”阿霞说:“这么说来,你是心中有人了。”老乌红了脸:“我的心小,心里有了一个人,就再装不下别人了。”阿霞的脸也红了,以为老乌心中的人是她呢,叹息道:“你这老乌,让我说什么好。你要是嫌吴姐比你大,我再给你介绍个年轻的。”老乌说:“你就别费这个神了。”阿霞说:“那你让我怎么去对吴姐说呢?”这事过后,好长一段时间,阿霞再没有来找过老乌。老乌觉得,自己欠阿霞一个人情,也对不起人家吴姐。想,只有人家挑他的份,哪有他老乌挑人家的理呢。就越发地怕去瑶台厂,怕见到老板娘,也怕见到阿霞和吴姐。
这天,老乌抱着乔乔,越看越觉得乔乔像极了阿湘,心有所动,就写了一幅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贴在阁楼的床头,每天睡前看一会儿阿湘的照片,又看一会儿他的字,然后发出一声长叹。心事百转千回,相思郁结。乔乔满周岁那天,老乌是有特别期待的。想,也许阿湘会在儿子一岁生日时回来看看。然而那天,老乌等来的仍是失望。那天,老乌带乔乔去照了张周岁照,还是给乔乔照百日照的那家照相馆。老乌没有打车,抱着乔乔一路走过去。走一路,就和乔乔说一路,说他当年刚来瑶台时,这里是什么,那里又是什么,说那会儿,阿湘是什么样子。老乌对乔乔说:“你的妈妈叫阿湘,你知道吗?阿湘。”老乌说:“你说阿——湘。你这个小不点,什么时候会说话哟。”老乌就这样唠叨着,和乔乔一起照了相。也许是老乌脸上的那块胎记,见过他的人,总是能留下深刻的记忆,那照相师傅,居然认出老乌来。说:“我记得你,去年你来照过相。”老乌说:“那次是给孩子照百日照,这次是给孩子照周岁照。”照相师傅说:“孩子的妈呢?”老乌说:“……有事在外地,回不来给孩子过一岁生日。”照相师傅没说什么,给照了相。老乌又去乔乔百日那天去过的商场,给乔乔买新衣服。自然想到去年他和乔乔、阿湘一起逛商场的情形,那天,老乌达到了人生幸福的顶点。阿湘给他买的那件T恤,他只穿过一次,后来就收了起来。那天,阿湘对他是多么的温存!,那天的一切,现在想来依然如梦。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不免黯然神伤,给乔乔买好衣服,又背着乔乔慢慢往回走,步履就重了起来。老乌说:“你这小家伙,越来越重,爸爸都背不动啦,来,咱们骑马马。”把乔乔架上脖子,顶着乔乔一路往回走,彼时夜色渐深,一轮明月当空,清辉照人,老乌已好久不见瑶台月,忆不起上次观月是几时。走一路,给乔乔唱他儿时曾唱的童谣:“月亮巴,跟我走,走到南山打巴篓,巴篓落,像牛角,牛角尖,尖上天,天又高,像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香,好喝汤,汤又烫,把戏唱……”老乌边说边抖动着肩背,乔乔就在他的背上一起一伏,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笑声如月光,月光如银,人在地上走,月在天际行,此情此景,温馨中不免几许感伤,幸福中在在透着丝丝缕缕的苦涩。
回到家中,老乌便想着,得让乔乔抓周。于是放了钱,摆了毛笔,计算器,还有一块饼干,实在找不到什么好摆的,就把三个人的合影照也摆上。把乔乔放在桌子上,让乔乔抓周。乔乔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张照片,小手在相框上拍打,嘴里居然吐出了一个清晰的单词:“爸——爸。”老乌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乔乔只是张着嘴无意识地发出“巴巴巴”的声音。于是说:“你说什么,乔乔,你再说一遍。”乔乔又拿手去打相框,说:“爸爸。”老乌的泪顿时汹涌而出,抱着乔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将脸紧紧贴着乔乔的脸蛋。那一瞬间,老乌觉得,这一年来所受的苦,所付出的累,都是值得的,这是老天给他最为丰厚的回报。“乔乔,乔乔,爸爸的宝贝。”老乌喃喃低语:“乔乔,爸爸的宝贝,为了你,上刀山,下火海,爸爸都心甘情愿。”
次日,老乌就把乔乔会说话,而且第一句话就是喊爸爸的消息,告诉了每一个他认为可以告诉的人,让别人也分享他巨大的喜悦。他甚至恨不得把乔乔会喊爸爸的消息告诉风,告诉雨,告诉天上的浮云,告诉流水,告诉每一棵树,告诉蚂蚁和蜜蜂。乔乔自从开口喊了爸爸后,渐渐的,又学会了喊妈妈。老乌指着照片,让乔乔说:“妈妈。”乔乔也会跟着说:“妈—妈,”“妈—妈。”老乌再去街上时,顺道逛了书店,给乔乔买回了有动物图案的书和挂图。
瑶台又进入了梅雨季节。一天到晚都在下雨,小巷里整天湿漉漉的。地板也返了潮,铺了报纸才不打滑。老乌住一楼,地下更是乱糟糟的。天气潮湿,人的心情也跟着阴郁起来。屋里湿漉漉的,连床单都潮了,仿佛能拧出水来。那些租户见了老乌,仿佛是老乌把他们家弄成那样,没一句好言语。面对住户的抱怨,老乌说:“我有什么办法?这鬼天气,哪家不是这样?”其实住户也不是怪老乌,心情不好,总得拿个人撒气。老乌一天到晚见了住户就赔笑脸。这天晚上,乔乔没有睡安稳,不停地哭闹,老乌抱着他摇,他还是闹。抱他看了识字挂图上的老虎狮子也还是闹。老乌以为是蚊帐里进了蚊子,钻进去找,果然有,一巴掌拍死,手上一摊血。又找,有一个,时高时低的飞,打了几次,终于将其消灭。关了灯哄乔乔睡,乔乔还是哭闹。老乌想:“是哪儿不舒服了?”摸乔乔的额头,体温正常,又去把尿,乔乔倒是尿了,还是哭闹,拿小手在脸上抓。老乌于是在乔乔抓的地方去寻,果然起了红疹,想,可能是刚才蚊子咬的,就沾了点口水,在那红疹子上抹。关灯哄乔乔睡,乔乔闹了很久,许是累了,总算睡着。老乌也累了,迷迷糊糊刚入睡,乔乔又哭起来,手脚乱抓乱踢,似很难受。再次开灯看时,吓了老乌一跳,乔乔的身上出了一大片红疹。因有上次发烧引起肺炎的先例,自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当即就抱了孩子往医院跑。刚出门,就听见前面巷子里传来叫声和人群急速奔跑的声音。老乌的心一下子揪紧,知道这又是盘踞在瑶台的烂仔们为争地盘在械斗。这样的事,已非一次,若在平时,自是家家关窗闭户,大气不敢出,生怕祸及己身,现在却顾不了许多,抱着孩子就往街上跑。才跑出巷口,与人撞个满怀。乔乔哇地哭了起来。幸亏老乌反应快,人倒地,手还护着乔乔的头。撞倒他的,是个留着寸板的男人,老乌认得,就是每月给店里送花,收保护费的。男人爬起就跑,老乌才站起来,就看见一群人,手执明晃晃的砍刀,追到老乌面前,拿着刀,在老乌的眼前晃。见老乌抱着孩子,举起的刀才没有劈下,骂了一句找死,追前面的人去了。老乌吓得腿脚发软,看看后面再没有人追来,这才抱着乔乔,一气狂奔到云瑶桥,喘一口气,往人民医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