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老乌脸上的胎记倒不显眼了,有胎记的地方和没胎记的地方晒得一样黑。这段时间,老乌把邻近的长安、虎门、沙井、公明几个镇,都走得差不多了,已经向更远的黄江,樟木头,石岩,龙华进军。老乌现在不怎么想问题,像个木头人,麻木地穿行在工业区之间。南方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尚是烈日炎炎,转瞬却是暴雨倾盆,况且由晴转雨,全无个起承转合,说来就来,跑都来不及。有时一日里如是晴雨转换四、五次,人也就被反复晒干淋湿再晒干再淋湿。找工过程中,老乌渐渐积累了一些经验。有家酒店招美工,所谓美工,其实只是要求能写毛笔字。老乌去见工了,一同见工的有两个,另一个,自己装订了一本钢笔书法的小册子。隶、草、行、楷,各种字体都写了几幅。老乌看了,那人的字只能算过得去,一看便是跟着钢笔书法帖练的,有庞中华的影子,不像老乌,在古碑帖上下过一些功夫。招工人员一看那册子,又看了那人递上的一些获得硬笔书法比赛的证书,就拍板了,根本没给老乌面试机会。这事启发了老乌,想,也许,书法也能算得上一门特长。老乌就买回了纸、笔、尺子,用红笔划了格子,也写了好多硬笔书法,又结合了班长的办法,把简介也拿钢笔写了,装订成册,往后,老乌找工作时,都把这册子掏出来。可是这一来,又出新问题了,一次老乌去见普工,那家厂颇偏僻,到此找工的人不多,本来见工是没问题的。可老乌偏偏多此一举,把那本书法册递给了主管,主管翻翻,又看看老乌,说:“这是你写的?”老乌说是。主管说:“是个人才啊,”老乌的脸上就露出了不自然,好在脸已黑得看不出面目,也就不觉得红了。主管又看老乌的简历,见他曾在瑶台酒店用品公司任过总务总管,于是把本子还给了老乌,说:“对不起,你是个人才,我们招的是普工,你这样的人,不会安心做普工的。”弄得老乌哭笑不得。
其时,街上到处都是职介所,但所谓的职业中介,基本上是骗人。多年前,第一次找工时,老乌吃过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此看见中介所门口那写得密密麻麻的招工信息,老乌只是看一看而已,从不动心。其时的中介,招普工,交五十块钱,负责介绍三次,所谓的介绍,就是你交钱之后,给一个工厂的地址电话,拿着地址找去时,人家要么根本不招工,要么早就招满了,还有些厂,拒绝中介介绍来的人进厂。老乌现在自然不会再上这样的当。对于找工,老乌差不多连希望、绝望之类的想法都没了,他只是机械地早出晚归,如是而已。然而,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那日老乌找工到很晚,回到瑶台,天已麻黑。夜市开始热闹起来,老乌经过村口宣传栏时,看到一则招工启事。彼时,像瑶台这样的村,都有宣传栏,宣传栏并无宣传功能,专门发布本工业区招工信息。因信息贴在玻璃框内,骗人的招工广告,未经审核,无法进入宣传栏,因此,宣传栏里的招工信息都是真的,不会是陷阱。打工的人,每天都会密切关注招工栏的动向。是日清晨,老乌在离开瑶台时,尚看过一次,没有新的招工广告,回来时,借着路灯的光,又看一次,却看到新出了招工广告:“瑶台第一工业区基德工艺厂招菲林画房一名……”下面留有电话,联系人林小姐。老乌不清楚菲林画房是干嘛的,里面有个画字,老乌想,也许与书画有关呢?当时也未多想,就抄下电话,本着有枣没枣打一篙的找工原则,到一家士多店打了个电话过去。没想到,厂里有人值班。老乌说找林小姐,一会儿林小姐就来了。老乌说他应聘菲林画房。林小姐一听,问老乌现在在哪里?老乌说他现在就在瑶台村。林小姐说,那你现在过来面试吧。
林小姐原来是基德厂的经理,四川人,穿职业装,扎马尾,操一口川普,说话很快,风风火火,一边招呼老乌,一边处理了几单文员报来的工作。问老乌:“做了几年菲林画房?”老乌说他没有做过菲林画房。林小姐疑惑地看着老乌,说:“开玩笑,没有做过你来面试啥子嘛?”老乌见林小姐并未生气,便说他会书法,也能画几笔。反问:“招菲林画房,不是招画工吗?”林小姐“扑哧”一笑,的挥手说:“走,带你看看什么叫菲林画房。”大步带老乌到车间,进了一间小屋,里面有个师傅在画菲林。林小姐说:“这个你能做吗?”老乌摇头。林小姐说:“走。”林小姐走得飞快,两根马尾左右甩得欢,老乌跟着她回到写字楼。林小姐说:“你能写能画?”老乌就把他那钢笔字的小册子递了过去。林小姐翻看了一下,说:“练过毛笔字?”老乌说:“练过一段时间。”林小姐又看了老乌的简介,愣了一下:“瑶台酒店用品厂!总务总管?”一双好看的眼直盯着老乌:“为什么出厂?”老乌说是自己辞工的。林小姐这下倒来了兴趣,说:“瑶台厂很不错的,黄老板我也熟,以你这样的条件,有这样一份工作,怎么会辞工?”老乌就把他辞工的前前后后说了,还说瑶台厂的老板说了,随时欢迎他回去,总务总管的位置,随时为他留着。林小姐问老乌:“出厂多久了?”老乌实话实说,说工作不好找,加之他一无技术、二无文凭,脸上又有这胎记。林小姐“哦”了一声,说:“你是个老实人。”又说:“还真是个人才,不过,现在基德厂没有你的位置,总不能让你来做总务吧?”老乌说:“是的是的。”老乌感觉,工作的事,八成有戏。果然,林小姐说:“你要是不怕屈才,就去做杂工吧。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老乌现在已经没得选择,他想进厂,别说是杂工,就是当搬运,干苦力,他也愿意。林小姐说:“你住哪里?”老乌说就住在瑶台村的五元店。林小姐说:“那你现在就去办进厂手续。”高声叫了一个文员,说:“你带他去办厂卡,安排宿舍,然后带他去见杂工队的小张。”老乌没见过像林小姐这样办事风风火火的女人,对林小姐的感觉甚好。本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稀里糊涂就成了杂工,也没问工资多少?好久出一次粮?每日上班几小时?林小姐说:“还愣着干嘛?去办手续,把行李拿来,今晚就不要住五元店了。”完全一副老熟人的口吻,林小姐的办事作风,甚至穿着打扮,都带着一股英气,所谓巾帼不让须眉,给老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想,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工资低一点也是畅快的。
当晚,老乌就办了进厂手续。睡在基德工艺厂,十二人一间的宿舍,他的铺在最靠里的上铺。工人们都在加班,老乌站在走廊上,看着基德厂灯火通明的车间,心里空荡荡的,说不上什么滋味。看了一会儿,有点茫然地回到房间。房间甚小,放六张铁架床,已无甚余地。凌空又拉了许多铁丝,挂着衣服、毛巾,风扇一开,如万国旗飘。每张床上都挂着蚊帐、床帘。老乌架好蚊帐,挡上床帘,想去冲凉,才发现宿舍里没有冲凉房,也无卫生间,去寻了,原来卫生间在宿舍楼中间,远远就闻到一股尿骚味。老乌找保安问了,才知道,冲凉房在宿舍楼后面,傍着宿舍那一长溜平房、上面盖着石棉瓦的就是。老乌去时,冲凉房没人,冲凉房外,一排十几个水龙头,看得出是供工人洗衣之处。老乌冲完凉,顺便洗了衣,返回房间,躺在床上,开始怀念瑶台厂的好来。瑶台厂的工人宿舍都有冲凉房,同样大小的房间只住八人。房间也整洁、漂亮得多。也许是做总务成了习惯,老乌想,“这里的总务管得太差劲了,要是让我管理,这房间,是绝不能任凭工人把它弄得乱七八糟的。”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凌晨一点,下班的工人像出笼的鸭,哗地一声,潮水般涌出车间,奔向食堂、宿舍。奔向食堂的,可以打到一碗米粉,奔向宿舍的,则以最快的速度拎上洗漱用具,冲向冲凉房。
老乌被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惊醒,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房间里的人早已不见踪影。爬下床,趿着人字拖鞋,趴在走廊栏杆上,看见下班后的基德厂生活区到处都是人。此刻,老乌站在楼上看风景,尚未能体会到,刚下班的工人何以不能放缓一下脚步,而要这般慌张如抢火?不过喧闹归喧闹,两点整,宿舍楼里响起了急骤的铃声,铃声像开关,突然间关闭了光明和声音,刚才还喧闹的工厂,刹那间安静下来,这瞬间的变换,让老乌隐约觉出了怪异,从喧嚣到静寂,只是那么一瞬间。站在宿舍门前的走廊,看着陷入黑暗的工厂,黑暗中有人影走动,一概轻手轻脚,没人吱声。宿舍的工友亦陆续回到房间,黑暗中,压低嗓子说几句话,偷偷摸摸,像做贼。一会儿,压低嗓子的说话声就变成了呼噜声,老乌对面铺的工友,开始坚韧地锉牙:“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老乌也算是老打工,却从未见过如此光景,觉得基德厂的一切,既新奇,又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