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时,李钟和黎厂长较上了劲。出门打工,有了这样大量招工的机会,又有介绍人进厂的权力和能力,谁不乐意帮帮自己的亲朋老乡?在当时,招工能说上话的,只有李钟、黎厂长、老乌和王一兵。老乌到瑶台打工,一个老乡都没有结识,因在外混得不怎样,也没有老乡来投奔或是主动联系他,因此招工时,老乌并未介绍人进厂;王一兵是温州人,都说中国人中,最有经济头脑的,当属温州人和潮州人,温州人又有东方犹太人之称,因此温州人到南方进厂打工者甚少,王一兵也未介绍人进厂。李钟和黎厂长,都是在外打工多年,人脉广,认得各种各样的技师,广西和湖北,又是劳工输出大省,因此招工时,两人都介绍了大批老乡进厂。
两个模具师傅,一个调色师,一个晒版师,都是湖北人。这些师傅又介绍了三、四十个自己的老乡,于是,工厂的技术部门都成了李钟的人;而像质检、仓管这些文职部门的负责人,多是黎厂长介绍进来的。写字楼的文员,自然是黎厂长介绍的,那时招文员,是否会流利的粤语,尚是重要硬性指标。人员初定,尚未见有何不妥,时日略长,厂里就渐渐形成了两股势力,以李钟为首的湖北帮,以黎厂长为首的两广帮。湖北帮差不多占据了厂子里的主要技术部门,两广帮则占据了管理和文职部门。就好比一个将、一个相,一个武、一个文。新厂开工,千头万绪,黄叔自然没有注意这些,招工是黄云瑶的人事部负责,黄云瑶说到底是个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大学生,只要是李钟和黎厂长大力介绍的师傅,她都优先考虑了,认为这样知根知底,能力上有保障,其他倒没有多想。在这两股势力中,老乌自然和李钟更近一些,王一兵和李钟关系也不错,他也不大看得惯那些广东、广西佬,他们仗着会说粤语,又有厂长撑腰,在厂里,比起湖北佬来,要嚣张得多。况且两广人说话,口头禅里的脏话比较多,一口一个“丢你老母”,也未必就是在骂人,但在外省人听来,却是相当不舒服的。
大家都有了合适的岗位,只有老乌的位置迟迟未能落实。自搬厂伊始,老乌就在打杂,他当真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抬机器、搞卫生、跑上跑下的。厂搬完了,别人都有正事可干,他还在打杂。老乌心里直犯嘀咕,现在生产都集中在一块了,不用两个车间跑,他这所谓的主管,肯定用不着了。老乌就有了紧迫感,害怕好不容易跟着黄叔熬到今天,厂子走向正轨之日,却是他被淘汰之时。老乌不想此时被淘汰出局,多年来,他一直跟着黄叔,一是出于报恩之心,二是对于出厂找工不自信,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坚信黄叔的工厂会发展起来,不仅会有今日之局面,将来还会走得更远。老乌相信,他也会随着黄叔的企业一起成长。然而当工厂上规模后,他才慌了,厂长这样的位置,是永远不会落到他头上的。论管理、论手段,他比不过黎厂长,论技术、论能力,他比不过李钟。老乌唯有寄希望于黄叔,相信这么多年,他的表现,黄叔是看在眼里的。
老乌一直在等,搬到新厂,都开工好几天了,黄叔还没有安排他的工作。老乌想,黄叔忙完这阵子,就会安排他的。可是眼看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半月过去了,黄叔似乎已把他遗忘。人事部的黄大小姐似乎也把他忘了,一天到晚,老乌在厂子里不知所措,只好到处找事做。可又帮不上手,一个萝卜一个坑,所有的事都有人在做着。那段时间,老乌当真是惶惶不可终日。想找事做,又没事做,又不能闲着,闲着更显出自己的无关紧要了,于是老乌就到厂子里转,从一楼的注塑车间、模具房,转到二楼的印刷车间。印刷车间现在的环境好多了,封闭式的,装了排气扇,也是厂里除了写字楼外,唯一装了空调的地方。就算是这样,走进印刷车间,那种强烈的天那水气味,还是刺得人受不了。老乌就去看植毛组的人做牙刷,看包装组的人做包装,又去到三楼的仓库看看。厂子里大部分员工都是新招的,并不认得老乌,看老乌这里转到那里,都觉得挺好奇,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可以不用干活,整天在厂里闲转。老乌实在憋得难受,就帮黄叔洗车。黄叔现在开了辆黑色奥迪,老乌总是把黄叔的车洗得锃亮。无车可洗时,他就帮杂工上货、下货,当起了搬运。有时司机也会喊上他一起出车送货,这样,他跟着车去深圳、去广州、去东莞、去中山、去珠海、去佛山,去长安、去厚街、去常平、去凤岗……把珠三角的大、中城市和小镇差不多跑遍了,对珠三解的繁荣,当真是惊叹不已。
送货时,厂里的一些废旧纸箱,天那水桶,司机就拉了去卖钱,有时会给两个杂工一人分上十块八块钱,也给老乌。老乌说:“这钱应该交给老板,我不能拿。”司机骂:“丢,死脑筋,老板才不会在乎这点小钱。”后来,司机出车时,就不叫老乌,嫌老乌碍手碍脚,想捞点外快,又怕老乌去告状。老乌又无事可做了,依旧在厂里到处转,见事抢着干,努力不让自己闲着,实在找不到事,就去厨房帮厨工择菜,拿工资时,却还是过去当主管时的那份工资,弄得老乌心理压力挺大。也不知是谁,给老乌取了个外号叫“飘”,说他一天到晚从一楼飘到三楼,又从三楼飘到一楼。又由飘联想到“幽灵”。老乌又多了一个幽灵的绰号,仿佛老乌是他的正名了。老乌想,这样下去,不如辞工。他找到李钟商量,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黄叔肯定是不好意思开除我,又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我,安排我当个普工吧,说不过去,安排我当个主管,又觉得我没那个本事,你说是不是?”李钟说:“这个我说不准。”老乌说:“我不能做那种没脸没皮的人,不能让人觉得我是一条癞皮狗,赖在厂不走了。”李钟劝老乌:“你傻啊,没事可做怕什么?还落得清闲,只要给你发工资,你现在干杂工的活,拿主管的工资,这样的好事还想着辞工,真真是傻到家了?”老乌又去找王一兵诉说心事,王一兵倒同意老乌的分析,说:“黄老板也许就是在等着你辞工呢。”老乌说:“做人得识趣,我不能让黄叔为难。”于是,就写了辞工书。老乌的辞工书写得很真切感人,句句发自肺腑,想从前、忆当初,说到他饿倒瑶台村头,是黄叔救他一命,因此一直心怀感恩,跟着黄叔,眼看工厂从三个人发展到今日之规模,他为黄叔高兴,但他一无技术、二无文凭,人长得又丑,实在上不了台面,现在厂里没有他的位置,他不想白拿黄叔的工资,因此,他提出辞工。
老乌写好辞工书,给王一兵看。王一兵沉默良久,叹口气道:“李生,你是好人。现在,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黄老板不用你,是他没眼光,他会后悔的。”老乌把辞工书也给李钟看了,李钟把他骂一顿,顺手欲撕掉辞工书,被老乌一把夺过。不过,老乌写好辞工书,并未交给主管人事的黄小姐,而是把辞工书塞进了黄叔的办公室。辞工书塞进去后,老乌的心反倒平静了。他在等着老板或是黄小姐找他谈话,结工资,他甚至把这两年渐渐积起来的行李都打了包。他对李钟和王一兵说他已把辞工书递上去了,李钟摇头,说老乌是没有吃过亏。是日晚,李钟请老乌、王一兵,还有几个做主管的老乡,觅了家大排档,吃晚饭。喝酒时,李钟对老乌说:“你不用担心,这些年来,我还是结交了些朋友的,你出厂了,我帮你找工。”又对其他几个主管说:“老乌是我打工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朋友,他要不是脸上这块胎记,早当上厂长了,现在他辞了工,你们都要帮他想想门路,找份工,记住了,出粮不准的厂不要介绍,工资低了的工作不要介绍,最好帮他介绍当个仓管什么的。”几位主管都说:“李钟你发了话,我们都当自己的事来做。”老乌感慨不已,遂觉打工路上自有真情,人小物行事,亦有豪气干云之处。
辞工书上交一周,老乌依然无事可做,是日正帮杂工下货,听得厂里广播喊:“李保云,李保云主管,请到人事部,黄小姐找。”老乌还在帮杂工搬运东西。站在一边的司机说:“李保云是哪个?注塑部的主管好像不叫李保云呀。”老乌这才灵醒过来,说:“呀,叫我。”慌得手也顾不上洗就往写字楼跑,心里倒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到得写字楼,文员对他说,“黄小姐叫。”老乌去敲人事部的门,黄云瑶在里面喊请进。老乌进去。黄云瑶说:“老乌你坐。”老乌就在黄云瑶的办公桌对面坐下。黄云瑶又给老乌倒上了一杯水。老乌接过水时,发现手上黑糊糊的,有点儿不好意思接。黄云瑶说:“你在干嘛呢,这一手……”老乌说:“没事做,帮杂工下货。”黄云瑶说:“那是杂工的事,不是你做的。”老乌说:“我这不是没事可做吗。”黄云瑶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老乌,说:“这个还给你。公司不接受你的辞职。”
老乌傻了眼,说:“我一无技术,二无文凭,又长成这样,厂子里用不着我,我不想白拿公司的工资。”黄云瑶笑了起来,说:“你这个老乌呀,真是个实在人,老板没有看错你。是的,你是一无技术二无文凭,可是你有一样,是别人比不了的,就是你对老板,对工厂的感情,还有你的人品。”老乌低下头,鼻子发酸,眼眶就湿了。想:“有大小姐这句话,现在就是让我当杂工,当保安,都心甘情愿。”不过老乌心里这样想,嘴上可没这样说。黄云瑶说:“老板把你放到最后,是要把最重要的工作安排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瑶台厂的总务总管。”老乌惊骇道:“我,总务总管?那,现在的总务主管呢?”黄云瑶说:“你听清楚了,他是主管,你是总管。”黄云瑶说:“你知道的,现在的主管是我表哥,可老板还是决定让你当总管,知道为什么吗?”不等老乌回道,又说:“这是因为,老板最信得过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