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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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难忘向阳湖畔的日日夜夜”

——访李季夫人李小为著名诗人李季的夫人李小为已年逾古稀,家住北京安外东河沿8号楼。见面后,她先是热情欢迎咸宁来客,但听说我要写篇关于她谈李季的专访,连忙谢绝,并解释说自己称不上文化人,只是李季的老伴而已。老人还再三强调,她和我已采访的沈从文夫人、萧乾夫人不可同日而语。我却坚持认为,写咸宁“五七”干校史,中国作协所在的五连自然是重点;而写五连,连长李季岂能绕得过去?如今诗人已去世多年,向咸宁人介绍他的干校生活,身为李季夫人似乎义不容辞。

李小为难忘向阳岁月我作为晚辈,在同姓的老大妈面前感到亲切,说话比较随便。李大妈见我态度诚恳,颇受感动,认真地回答说:“这些年我一直闭门著书,赶写《李季传》,但对向阳湖这一段并没有详写。为什么?因为在干校,李季扮演的是连长角色,很不容易,几年的是非功过最好由别人来评价,你可以找周明、崔道怡、涂光群……”

听得出来,李大妈话中有话。她仍担心对干校的历史不好把握分寸,稍带一点感情色彩的话,恐有“为李季表功”之嫌。我劝她只要坚持实事求是,可以想到哪谈到哪,即便是一家之言,亦有存史的价值。老人这才敞开心扉,如实相告:“向阳湖畔的日日夜夜,我和李季都难以忘怀。李季于1969年秋下放干校,他和大部分作家、诗人的情况不一样,是连里最早的‘三结合’干部。在那种特殊的年代,解放得早并不一定等于真的被重用,更不容易被人理解。李季先是指导员,后担任连长,比一般‘五七’战士肩上的担子沉了许多,除个人带头参加大田劳动外,还要抓连队的学习、批判,乃至食堂伙食。俗话说‘宁带千军万马,不带十样杂耍’,这话是有道理的。干校的五连,成名早、成就大的名家最多。如冰心、克家、光年等前辈,李季了解他们,心里尊敬他们,但既不能非常亲近,又不能当作敌人,只得尽量安排看菜地、拔苗等轻活给予照顾,以应付军宣队;至于李季本人,长期患风湿性心脏病,咸宁又潮湿多雨,被褥经常是湿的,病了还得坚持上工。他有时会突然腰直不起来,有时还会在大田里忽然摔倒,实在是够劳累的!”

李大妈的回忆才告一段落,我的脑海里便设想出一幅农民模样的李季在向阳湖畔劳碌奔波的情景。我不禁寻思,这位早在延安时期就因写下《王贵与李香香》而闻名全国的诗人此时落难鄂南,内心的痛楚一定远远大过体力上的!没容我继续猜想下去,李大妈转而谈起了自己:“我当时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编在干校十四连,和韦君宜住一间房。我们的子女都插队去了外地。李季身体不好,我对他比较关照,因而我的贤惠是出了名的。干校初期,我有时去五连帮忙李季收洗脏衣服;李季有肾结石,不爱吃米饭,我便在连里收集馒头,给他送衣服时带去,让他将干馒头泡开水吃。李季为人热情、厚道,自己在外面受的苦、受的气从不告诉我,都是别人转告后我才知道的,他是怕家人为他担心。后来他当了指导员,承蒙五连的同事照顾,腾出一间简陋的小房子,我们才住到一起。”接着,李大妈还讲述起干校两次难得的“夫妻旅游”:一次是她和李季去武汉住了两天,李季解放初期担任过《长江文艺》的主编,他十分想去东湖边看看他亲自培养起来的一批作家,询问他们的近况如何,但又怕连累了别人,内心十分矛盾,最终还是没有去。还有一次是1971年春节,因为有好几天假,他们夫妻结伴去了一趟韶山。李季五十年代初编写过《毛泽东同志少年时代的故事》,这时寻访一下实地,感到异常兴奋……

李季像如果说咸宁岁月的“夫妻爱”是难忘的,那么,干校时的“同志情”更值得一提。我顺便打听起李季和五连名家交往的故事,李大妈善解人意,马上又举了两例:其一,冰心是五连最早调离咸宁的,临走的头天晚上,她找李季辞行。李季特地买了小点心和罐头招待,彼此聊得很晚,“希望将来北京见”。第二天早上,李季送冰心上车时仍依依不舍(李季对冰心既尊重又随便,戏称她为“佘太君”,1980年3月8日李季去世后,冰心还专门撰文惋惜这位“金不换的干部”,称他是“不应该早走的人”,这是后话)。其二,有回李季告诉夫人,白天在工棚休息,他把一盒香烟分给大家抽,见尚未解放的陈白尘也坐在一旁,便顺带递上一支,没想到晚上连部会上就有人批评他不分界限,立场不稳。李季却认为,虽然陈白尘是“中央专案组”的审查对象,但问题归问题,人格上应是和大家平等的。

我近年仔细研读过陈白尘先生的遗著《牛棚日记》,记得陈老记载此事,便插话道:“不仅如此,1972年2月的一天,李季还专门去旧工棚看望过陈白尘,同意他请假去南京探亲,陈老非常感谢,在日记中称赞:‘李季是尚念旧情的人。’”

李大妈手头并无《牛棚日记》,没有读过此段文字,表示抽空一定找人借来一阅。我也请她提供了一点有关李季的背景材料,从中了解到,1972年秋李季奉命调回北京,任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小组成员,准备筹办文艺刊物。到了1976年,他出任《诗刊》主编,两年后,任《人民文学》主编。1979年在第四次文代会上,他当选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作协书记处常务书记。李季是个忘我的人,工作起来不大注意身体,终因劳累过度以57岁之年遽然去世。在他未完成的创作计划中,还有一部反映“文革”“十年内乱”的长诗,等等。为纪念李季,全国各地报刊发表的回忆文章近百篇,作者包括刘白羽、孙犁、袁鹰、杜宣、公木、沙汀、骆文、徐刚、马烽、雷达、丁宁、刘剑青等。李小为也写下《一支没唱完的歌》,以后她还编辑了《李季文集》、《李季著作年谱》和《李季研究资料集》。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长谈,我的体会良多,认为对干校中的李季应多一分理解,总的来说,他对党忠诚,是个办实事的领导干部。至于在“文革”的大背景下执行过错误路线,也是身不由己。即使有人对他不满意,那是没有设身处地替他想想。逝者长已矣,我们不应再苛求他!难怪张光年先生在《向阳日记》“引言”中还专门提到:“李季同志的早逝,特别使我痛惜!”于是,我坦率地对李大妈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韦君宜韦老太不也写过《思痛录》,却赢得人们更多的尊敬吗?李季如果还活着,也许会写下类似的文章。”

分手时,我特地照下了书柜顶上摆放的一帧国画家李琦的作品《人民诗人李季》,并抄下诗人贺敬之为缅怀李季而赠给李小为的书法:“几番沉海底,万里志不移。岱宗自挥毫,顶天写真诗。”李大妈见状,又对我补充说道:“你编写的有关向阳湖的系列文章,对我写《李季传》会有帮助。李季是个石油诗人,当年在向阳湖,他从广播里听到王铁人去世的消息,一下子昏倒在地,可见他和石油工人的感情之深。因此,我准备将《李季传》交石油出版社出版,到时候会寄给你一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