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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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雪峰同志有如一座高山”

——访著名文学翻译家蒋路可别看78岁的蒋路先生长得精瘦、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听他谈起话来却是见解独到,时不时有思想火花闪烁。这位著名文学翻译家回忆干校人物饱含深情,感人肺腑;评价干校现象旁征博引,启人神思,的确不同凡响。

冯雪峰像从1969年秋到1973年春,蒋路在湖北咸宁向阳湖度过了3年半劳动生活。初下去时,因为没有自己的宿舍住,他所在的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主要负责搞基建。蒋路一介书生,笨手笨脚,却被分配当“架子工”。干这种技术活,是在故宫搞古建筑的老师傅指导下,将竹子、杉树搭成架子,以备建房之需。安居以后,“五七”战士们又要下大田,蒋路便逐步学会了拉犁、育秧、插秧、挑担。苦是苦,累是累,可让他感动的是,咸宁老乡从不把干校人视为低人一等的“被改造对象”,而是觉得这些知识分子实在委屈:从“五一”到“十一”,男同志劳动大多只穿一条裤衩,光着膀子。为此,当地群众总是劝说他们穿上长袖衣,免是日晒雨淋,身上容易脱皮……

我听了以上讲述,随即递上一组平时搜集的干校老照片,以便蒋先生能进一步“触景生情”。他仔细地逐一过目,当翻到一张“老干部趸秧”的照片时,深情地对我说:“这种场面,让我想起了我们社老领导冯雪峰同志。”我正想了解这位革命文学家的干校经历,便请蒋先生着重谈谈。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兴奋点”,谈锋渐健:

“我在咸宁和雪峰同志接触不多,但印象深刻。他的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会引大家的注意。他于1951年从上海调到北京,历任中国文联党组书记、中国作协副主席、人文社首任社长兼总编辑、《文艺报》主编等职,57年被错划‘右派’,受到撤职、降级、开除党籍等不公正待遇,‘文革’中更是经常挨批斗。那时在干校几千学员中,商务、中华两家出版社的平均年龄最高,我们社也不低。我已年满五十,和前辈相比,尚属中年人。冯雪峰是位在出版界乃至文艺界受人普遍尊重的老同志,他在向阳湖已六十有六,劳动却不管干重活轻活,总是认真负责,全力以赴。放鸭、种菜、抬石头,叫做什么做什么,任劳任怨,从不偷懒。有时还诚恳地征求同事的意见,检查自己哪些方面做得不周到。他的种种表现,在十四连有口皆碑,连咸宁老乡也伸出大拇指称赞。雪峰同志参加过长征,和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博古等老一辈革命家都有交往,尤其和鲁迅先生过从甚密。许广平曾称他为中国最了解鲁迅的人。他在文学创作和文艺理论方面的成就也有目共睹,晚年却落到这步田地,让人不忍心看。但光同情也没办法,只能是爱莫能助。”

10多年前,我曾在《新文学史料》上读过蒋先生回忆冯雪峰的文章,还记得题目是《只留清气满乾坤》,于是顺便提及他的这篇旧作。没想到蒋先生激动起来,索性将自己“打抱不平”的心情一吐为快。他不为尊者讳,说起干校有位诗人为了向上爬,讨好军宣队,在一次大会上当场训斥冯雪峰,毫不留情,态度极为恶劣。更不近人情的是,冯雪峰已被打到最底层,1976年1月含冤去世后,另一位名人仍斤斤计较旧日嫌隙,不仅在开追悼会时从中作梗,还写了违背史实的文章,往死者身上泼污水,太不像话!好在冯雪峰一生的功与过,不是任何个人可以随便裁定的。

蒋先生说着,有点慷慨激昂,我分明能感觉到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在跳动,难怪他一向是以“不趋时,不媚俗”为信条的!他接着问我:“你想过没有,为什么30年代和鲁迅接近的人,解放后都一个个被打倒?如冯雪峰、丁玲、楼适夷等等。而在‘文革’期间,尽管有的整过他们的‘大人物’亦遭大难,可雪峰同志从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他曾严词拒绝别有用心的人要他写整过自己的人的伪证材料……因此,在我看来,雪峰同志有如一座高山,值得我们景仰一辈子!”

冯雪峰墓我试着回答蒋先生提出的问题,以为他的一席话里已包含了答案。老翻译家会心一笑,然后又说起自己对咸宁生活的感受:“如果撇开极‘左’路线的危害不谈,单讲劳动锻炼,我认为干校也有可取之处,特别是对个人的成长影响很大,尤其是对搞创作的人来说,可以说丰富了生活的积累。因为平常没有这样的机会:几年时间都在接触农村和农民。人生嘛,本来应该有各种各样的体会,经历各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毕竟是中央文史馆馆员和研究欧洲文学的专家,他接着谈到“向阳湖文化”时,很自然地联系起中外类似的现象。一是抗战时的“桂林文化城”,文化名人也十分集中,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文化事业蓬勃发展的时期,后者是大革文化命之时,但都具有影响深远的纪念意义;二是俄国的“民粹派”,他们早期提出“到民间去”的口号,影响全国,其中不少贵族子弟自愿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深入农村了解民情,很有点像我国知青上山下乡和干部下放,但也有“自愿”和“被迫”的本质区别。

作者采访蒋路认真记录着蒋先生的评述,我忽然感到,一个翻译家的分量或许只有通过他的言谈方能更全面地体现出来。蒋先生是第二届韬奋出版奖和1995-1996年全国优秀文学翻译彩虹奖荣誉奖的获得者,翻译过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屠格涅夫《文学回忆录》和高尔基《论列宁》等多部俄苏文学名著,而知道他名字的读者恐怕还不算多。尽管如此,他今天顺手拈来国内外的两个例子,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所怀念的冯雪峰,更是给了我一种巨大的人格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