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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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写干校应反映历史的真实”

——访著名文学评论家许觉民缘于一种“集刊”的积习,我坚持订阅《文学评论》已有20年历史。这本刊物于1978年2月复刊后,由著名文学评论家许觉民主持了8年编务。因此,我上门采访他,除了解咸宁干校见闻外,自然还带有“老读者”对老主编的几分敬意和谢忱。

许先生是个地道的文化人。从已出版的《人生的道路》、《洁泯文学评论选》、《当代文学的社会历史批评》和《今天将会过去》等四本集子中,不难看出其行文平实,学风严谨。许先生的言行举止,更让人感到斯文、谦和,容易亲近。他家客厅里挂着一幅书法大师启功惠赠的墨宝,内容出自司空图的《诗品十六·清奇》,边款为“觉民同志指教”,又从另一面展示了主人的高格调。

退休后的许觉民刚一坐下,我便问许先生:“您是否写过关于干校生活的回忆文章?”他淡淡地回答说:“没有。我在‘文革’中的经历是很惨的……”原来下放向阳湖之前,他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和严文井、楼适夷、韦君宜等社领导陡然成了“走资派”,处境每况愈下,有3年时间几乎每个礼拜都要挨批斗。时至1969年9月,大势所趋,许觉民拖家带口来到咸宁。虽然举家南迁,却不能住“同一屋檐下”,5岁的儿子许超住咸高共产主义学校,岳母住乌龙泉家属连,夫人张木兰和他近在咫尺,也得“两地分居”。因为许觉民已被打倒,家属均受到株连,遭人歧视。他自己更是沦为过去法国第三等人一般的“贱民”,不仅不再受人尊重,而且似乎谁都可以上前踹一脚。在田里劳动时,他经常突然被拉出来,站在田埂上接受批斗。再如,他和冯雪峰等6个人住一间大房子,冬天里革命群众进来开会,他们被赶出屋,站在外面受冻。碰上发点慈悲的还和你搭几句腔,态度不好的会叫你“滚开”。现在想起这些,仍叫人不寒而栗!

我暗处寻思,幸亏来访许先生,否则怎能听到“文化人痛说干校史”?他谈到这里,话锋一转:“当然,各人经历不同。我看了萧乾写的回忆文章,不怎么惨,原因是他在向阳湖毕竟没受到人身虐待,只不过是个老右派,当时叫‘死老虎’,不动他了,顶多训训话,没怎么挨斗。”接着,许先生详细地谈起韦君宜,她担任十四连指导员,心里对“文革”极“左”的一套不满意,但错误的政策又不得不执行,有时难免说些违心的话。而她富于正义感,敢打抱不平也是有目共睹的。例如,连里抓“五一六”,有的人大打出手,她听到群众提意见后,在大会上说:“解放军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打人骂人’也应适用于被改造的这批人。”还有一次,连里杀鸭子改善生活,有人提议要坚持政治立场,将革命群众和受审查者区别对待,前者吃鸭肉,后者啃鸭头鸭屁股,以免混淆阶级界限。韦君宜对此很恼火,批评说:“不要把两条路线斗争庸俗化了!”

“谁云人生多忘事,四年咸宁常想中。”许先生回忆至此,又谈到自己和我们党同龄,50岁生日便是在咸宁干校过的。到了1973年春,他才调回北京。考虑到原单位不少人斗过他,再回去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双方都不好意思,许先生便自谋出路,改换门庭重新“上岗”,先是到北京图书馆担任参考部主任,后来调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担任副所长、所长、研究员。值得一提的是,1984年6月,文学所在咸宁召开全国机智人物故事学术研讨会,他还特地抽时间去向阳湖旧地重游,了却一桩心愿。

许觉民手迹1986年,许先生正式退休。10年后,他由第四届中国作协理事改任第五届全委会名誉委员。人已全退,在文学评论界的影响犹在。我便请他重点谈谈对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的看法。许先生稍稍理顺思路,评价道:“我觉得这项工作顶有意义,不仅值得做,也完全可以做出成绩。北京6000多文化人去了咸宁干校,如果编几本书,至少能集中反映那个时代的缩影。老实说,要不是你不辞辛劳地采访、组稿,我们这些干校的当事人想到过却未必有力量完成此项工作。”在谈到如何把握好“度”的问题时,他个人认为,向阳湖的主流是它的悲剧性,写干校应侧重于反思。如果这批人不是带“罪”身份下去参加劳动锻炼,还是有必要的,可当年的事实是,连那些没有“问题”的革命群众也会冷静思考:为什么大家都不搞自己的专业?即使不是“黑帮”的普通编辑也丢了工作到咸宁“修地球”,实在是人才的极大浪费!所以说,整个干校是一场灾难。要尽量把群众的心里话写出来,把各人不同的感受道出来,而不能单表劳动的欢乐、丰收的喜悦。只有揭示出“时代的痛苦”,才是真正的“讲真话”。最后,许先生总结说:“至为紧要的是,写干校应反映历史的真实。”

到底是评论家的眼光,我听了打心眼里赞同,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的名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便插话道:“您的干校经历十分惨痛,若付诸文字,对否定‘文革’更有说服力……”热心肠的许先生满口应承下来。才过几个月,他就寄来一篇“伤痕”色彩较浓的纪实体小说,全文分六个部分,我转交《咸宁日报》连载了好几期。

与此同时,我自觉加快了编写《向阳情结——文化名人与咸宁》和《向阳湖文化人采风》的进度。1997年底,两书的上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后,不少京城和全国各地的“五七”战士陆续收到我的赠书,最早提笔写“读后感”的便是许先生。他在京、沪有影响的报纸上撰文评曰:“巴金先生力主要办‘文革’博物馆而不可得,而这两本书,倒是提供了过硬的见证”,且表示相信,“凡尊重历史的人,都会把两本书当作珍贵的史料收藏起来并传之后人的。”我愧对如此褒奖,今后可是没有任何理由对自己稍有懈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