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著名文物专家朱家溍丁丑年前夕,我收到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中央文史馆馆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朱家溍先生寄来的贺卡:“新春大吉,万事亨通”,心里顿时感到一阵热乎乎的。他还随信附上一幅墨宝:“翠亚高低伞,红翻潋滟波”,对昔日干校所见咸宁荷花作了生动形象的描绘。我猜测,83岁高龄的老先生泼墨挥毫之时,脑海里或许闪现过两句宋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晚出净慈寺送林子方》)玩赏之余,我还自然记起朱先生的25世祖、宋代大儒朱熹的名篇《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只是在我的眼里,诗中的“渠”已不再指“方塘”,而成了向阳湖。
朱家溍题词之一一
我去采访朱老,是1996年的一个冬夜。众所周知,他既是我国著名的文物专家、历史学家,又是享誉京城的京剧“武生宗师”杨(小楼)派传人。赶巧,我进门就听说,他刚从湖广会馆主演两出戏《鸣凤记》和《天官赐福》回来,才卸过妆,眼角眉梢上的胭脂还未洗净,尚依稀可辨哩!
那天,朱老的女儿传栘和传荣正好都在家,她俩得知我是来自鄂南的“老乡”,马上你一言我一语,不时地为“主讲人”父亲“帮腔”,使我得以了解他们全家下放向阳湖的详情。
作者和朱氏父女“文革”之初,朱老在故宫就受到批斗,后来“解放”不久,便带着夫人赵仲巽和小女儿传荣下到干校。儿子传棠和大女儿传栘也远走他乡插队。那时,朱老虽早已年过半百,还得去咸宁火车站卸煤,去嘉鱼潘家湾运砖,偶尔还要推着板车,来回走几十里路,去县城拖盛咸菜的大缸。平常日子在连里,一天要给厨房挑20多担水,打满12个水缸,但他任劳任怨,毫无惧色。他总是竭力去适应新的环境,而不是排斥、抗拒它,倒也过得坦然。
我插话道,我曾去采访故宫徐邦达老先生,他提起这段干校生活就恼火。朱老马上笑起来:“各人的感受不一样,其实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我这么说并不是卖膏药,说大话,因为一方面我的体力还能够承受;另一方面我也坚信这种劳动不可能是无休止的。”传栘听了补充道:“徐先生为什么感到苦,因为体力吃不消,又不会干农活,就被人抓住把柄,批斗会随之而来。不像我爸,适应能力强,‘大丈夫能屈能伸’,此之谓也。”接着,朱老叙述说,后来大队部听说他会唱京戏,便派了一个很光荣的任务,帮助文艺宣传队排练《红灯记》。朱老每天早上5点起床,自己先练习,再教学生排演。他和历史博物馆的许青松都扮演过李玉和,不仅在干校和附近生产队频频“亮相”,也去咸宁、温泉巡回演出。1971年夏,朱老转到了丹江,还扮演过《沙家浜》里的郭建光……
自然,在干校仅仅这点“精神生活”是远远不够的。朱先生便偷偷进行童话创作。最初写的是《一只皮箱的自述》,他带到干校的皮箱是他父亲去英国牛津大学念书时带回的,随他经历了国与家的巨大变迁,因此,写皮箱就是写他自己。另一篇讲的是小黑驴的故事,在丹江,拉石头的驴长得特别好看,圆圆的脸,双眼皮,身上的皮都磨破了,还继续干活。一天,小黑驴的妈妈被石头砸折了腿,不能干活了,就得坐以待毙,可怜小黑驴从此结束了童年生活,重复妈妈的命运,而它还问人家:“我的妈妈哪里去了?”此外,还有一篇写的小狗,说的是在向阳湖,有只被人遗弃的小犬,朱老拣了回来,朝夕相处。但他调丹江之前,狗显得特别烦躁,在房里来回走动。他猜想,狗一定觉得人靠不住,到时候便把你扔掉了,一点友情也不讲。时隔26年,传栘生动地“辩解”道:“其实,那年头我们自己的命运如何都不知道,舍不得它也没办法。而且我爸怕招惹是非,这几篇童话也没敢公布于众。”朱先生点点头,接过话题说:“在咸宁,我还养过猪,人们常说‘蠢猪’,其实不然,猪可聪明极了。比如竹板圈起的猪圈,哪个地方最薄弱,它一定会视为进攻重点;干校后期,西瓜多了,猪也知道择食,不再光啃皮吃;再者,猪也顶会享受生活的,你要是伺候得它舒服,它就主动找你亲热。”
然而,和人的感情交流最密切的,还是莫过于狗。杨绛先生《干校六记》里有篇《“小趋”记情》,便是明证。无独有偶,朱老在向阳湖养的小狗人情味更浓。有次他不留神被镰刀划破了手,去干校医院治疗,狗紧跟着进了包扎室,当看见主人痛得厉害,它就摆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把医生护士吓得手直哆嗦。要是碰上连里开会,有人来通知朱老,如果态度好,它就不声不响;如果是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喊:“朱家溍,开会去!”它就会“嗖”的一下猛扑过去,来人不敢靠近躲得老远,连声说:“请你快点去,我就不过来了!”
谈得开心,父女三人禁不住都笑出声来。传栘继续对我说:“真是逗人极了!你再想想,甭管向阳湖怎样艰难困苦,我爸却像从监牢里出来,回到了自然界,对身心是一种陶冶。虽然天天劳动,但毕竟还算是正常地生活,不像在北京,到处‘红海洋’,天天批斗会,人简直被弄得疲惫不堪了!”
朱老一边对女儿的话表示同意,一边点起香烟,缓缓回忆道:“有次某连队发现了一只麂子,大家都赶去追,群起而攻之。我见了觉得很可笑,为何非这样做不可?我联想到排长单国强曾拣到一只幼麂,喂东西它吃它不干,绝食!由此看来,大家如何不是天底下另一种麂子,倒不如把它放了!”
父亲的一番话,引发了传荣的兴趣。她向我提到,牛汉先生为此专门写了《麂子》记述这件事;诗人还写过一篇《车前草》,说人前进时,常常因为踏着它才稳住了身子,免于滑倒。两首诗于“四人帮”倒台不久在《诗刊》上首发,传荣一看就知道是写咸宁干校的事,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我早就采访过牛汉先生,对传荣的介绍别有会心,忍不住低吟了诗中的两句。虽然和朱家姐妹是初次相识,但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紫禁城出版社工作的妹妹含而不露(偶尔亦露“峥嵘”),供职于民革中央组织部的姐姐热情健谈。你听,传栘大姐又说话了:“我对咸宁有种特殊的感情,可以说受惠于向阳湖,要没有你们那里的鱼,我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原来她在云南西双版纳当知青不久,染上了严重的肺病,发烧、吐血、月经不调,连油饼、鸡汤之类都是禁食,吃了就拉。转往咸宁后,她那性格刚强的母亲眼看到了这步田地,也没做过多的指望,便对她说:“你喜欢向阳湖哪个地方?将来就把你埋在那里。”没料想,在传栘“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因为天天买一两毛钱一斤的小鲫鱼,用白开水蒸煮当饭吃,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年之后,由于长时间吃了那么多精蛋白,她身上的肺结核钙化,痊愈了,咸宁的鱼无疑维系了她的“生命线”!也幸亏向阳湖的鱼多,如果在其他山区,不可能有此“口福”。
朱老见女儿谈得那么动情,脸上也显出快意,补充说道:“总之,在咸宁那段劳动生活,给了我很多美的享受。向阳湖的莲子和藕很多,十分可口。但我最难以忘怀的,还是荷花。它色泽异常红艳,花叶又高又大,我时常散步去荷塘,朝荷花道上走,逐渐深入,眼看红花翠盖,就像置身于荷林之中,实在太美了!如果赶上下大雨,冲天雷响声震耳,那种感受也是不去向阳湖难以体会到的。咸宁还有一个美丽之处,是桂花,丹桂树粗大无比,有时你还没看见桂花,就闻见了香味。此外,春天我们做秧池,下雨放水时,听到各种水鸟在头顶上‘喔喔喔’地叫个不停,高低音悦耳动听,就像交响乐似的。”
传栘听罢,又在一旁笑道:“爸,您现在长寿,也许多半是因为在向阳湖听过那些田园交响曲吧?”
二
眼看已近10点了,我连忙抓紧时间,向朱老请教第二个问题:“在您的干校‘同学’中,印象最深的是谁?”
朱老不假思索,深情地回答说:“故宫的老院长吴仲超,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已于1984年去世。我为什么特别怀念他呢?1957年划右派,我有幸‘漏网’,很多人都感到奇怪。殊不知是因为吴院长关照,我才没有参加鸣放。在一次大会发言时,我发自内心说自己和共产党之间,一没有‘沟’二没有‘墙’。要是我碰见一个官僚主义的领导,是很容易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因为我从前加入过国民党,属于‘特嫌’,个别人的逻辑是:‘你怎么没去台湾呢?是不是潜伏下来说不清。’直到‘文革’中我和吴院长被关在一起,他还安慰我:‘你没什么问题,国共还是统一战线哩!’平时在故宫上班,吴院长特别平易近人,总是三天两头到下级的办公室,没事也呆上几分钟。如果你反映意见,他很快会有回音;只要他同意办的事,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承担责任。在向阳湖期间,吴院长被分配看瓜秧,为防止不懂事的小朋友们干扰瓜园,他自备一些糖果,不时用来哄小孩,不料传开以后,周围的农村伢纷纷‘慕名’而来领糖吃。他当时一月工资360元,平均一天12元,不免自嘲道:‘等我看守的瓜长大以后,不是金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