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那年,他在与锡拉库萨的君主丢尼修谈话时,大胆地谴责了独裁政治。丢尼修大为震怒,对他说:“你说此话形同老朽。”柏拉图反驳道:“你的言语形同暴君。”丢尼修下令逮捕他,并把他推到奴隶市场拍卖,这无疑将终结他的哲学生涯。然而,一位有钱的崇拜者安里塞里斯成功地把他赎回,他再回雅典。朋友们募集3000德拉克马赔偿安里塞里斯,被他拒绝了。于是,他们用这笔钱为柏拉图在郊区置买一处房产,他便于前387年在这里开设了他的学院。
这座高等教育学院在接下来的九个世纪里一直是希腊的文化中心。公元529年,东罗马帝国的佳士丁大帝出于对真正的信仰的狂热和最高利益,这才下令将其关闭。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有关柏拉图在这所学院的活动的详细资料,只知道他在这里教授41年,直到前327年他在80或81岁的高龄时逝世为止。人们相信,他融合了苏格拉底的对话法和讲座法,授课通常是在他和他的听众于庭院中无止境的漫步之中。(后世一位不怎么出名的剧作家在剧中通过一位角色之口嘲笑他的这个习惯:“我走来走去,就跟柏拉图似的,可我是江郎才尽,想不出任何绝招儿,只不过徒劳双腿而已。”)
柏拉图的约35次对话——实际的数字不能肯定,因为至少有6次是模拟的——并不是供他的学生使用的。它们适用于更大一些的人群,都是以一般人所喜闻乐见的通俗形式表现出来,是半戏剧化的思想。它们所涉及的都是形而上的、道德的和政治的问题,而且不时还穿插一些心理学方面的内容。他对哲学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对心理学的影响,虽然不是其贡献的主体,却也远远超过在他之前的任何思想家,甚至在此后两千多年,除了亚里士多德,无人能望其项背。
尽管大家对柏拉图心存敬意,可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他对心理学的影响却是弊大于利。最大的负面影响是他对知识来源于知觉这一理论的反对。他认为,从感觉得来的材料是变动的,不可靠的;他坚信,真正的知识是由推理中得来的概念和抽象。在《泰阿泰德篇》(theaetetus)中,他嘲笑知觉为基础的知识:如果每个人都是所有事物的尺度,那么,猪和狒狒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同样有效的尺度呢?因为它们也有感觉啊!如果每个人对世界的感觉都是真理,那么,任何人都可以跟神灵一样聪明,然而又比傻瓜聪明不了多少,等等。
更严重的是,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指出,即使我们认定一个人的判断跟另一个人的判断同样真实,可聪明人的判断可能要比无知者的判断带来更好的结果。比如,医生对一个病人病情发展的预测,就可能比病人本人的预测更正确一些,因此,聪明人从总体上说对事物的把握要比愚蠢人的把握更准确一些。
然而,一个人怎样才能变得更加聪明一些呢?通过触摸,我们会感知硬和软,但柏拉图认为,它们的两极概念并不是感官告诉我们的。做出这个判断的是意识。通过视觉,我们可判断出两个物体同样大小,但我们永远无法看见或感知绝对的平等。这些抽象的品质只能通过其他办法加以理解。我们往往通过回忆和推理,而不是通过感官印象,来得到一些概念的知识,这些概念如绝对的平等、相同和不同、存在与不存在、荣誉与耻辱、善与恶等。
在这里,柏拉图向我们指出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心理功能,即意识可以从具体的观察中得出总体的原则、范围和抽象概念。可是,他对感觉材料的偏见导致其对这个过程提出了一套完全无法证实的形而上的解释。跟他的老师一样,他坚持认为,概念性的知识是通过反思来到我们身边的。我们天生就具有这些知识,并通过理性的思维来发现它们。
但他比苏格拉底还是进了一步。他辩称,这些概念比我们感觉到的物体更为“真实”。关于“椅子”的概念——有关椅子的抽象概念——要比这把或那把物质的椅子更长久,也更真实。后者会腐烂,然后消失,前者却不会。任何美丽的个人最终都会变老,变得满头皱纹,然后死去,不再存在,可是,美这个概念却是永恒的。直角三角形的概念是完美的和永恒的,而任何在蜡或羊皮纸上画出来的直角三角形却都是不完美的,因为有一天它们将不再存在。的确,在学院的大门上就刻着这样的字:“不懂几何的人,不得擅入。”
这就是柏拉图的概念(或形式)理论的中心所在。这个形而上的教条是,真实是由概念或形式构成的,在遍及宇宙的灵魂——上帝——中永生不死,而属于物质的物体则是短暂的,虚幻的。柏拉图因此而成为一个唯心主义者,不是指其具有崇高的理想,而是指其倡导了意识对物质实体的超越。在他看来,我们的灵魂会传达那些永恒的概念,在我们身上,概念与生俱来。只要记住我们的概念,并将其用以指导我们的经验,我们在物质世界里看到物体时,就能理解它们是什么,并且理解它们之间的关系,如较大或较小等。
或者说,如果我们因为哲学而得到解放,我们就会理解这些。否则,我们就会为感官所惑,从而生活在谬误之中,就像柏拉图著名山洞里的囚犯似的。他在《理想国》中说,想像一个山洞,里面的囚犯被紧紧地束缚,使他们面对一面墙,只能看见由外面的火光映照进来的影子。这些影子全部来自他们自己,以及经过他们身后、手持各种各样容器、雕像和动物形状的人们。这些囚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身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们只把影子当作真实。最后,一个人逃了出去,看见了实际的物体,知道自己一直在受骗。他像一位哲学家一样认识到,物质的东西只不过是真实的影子,真实是由概念的形式构成的。他的职责则是深入洞穴,把囚犯们领出来,回归到现实的光芒之中。
柏拉图也许会在苏格拉底或他自己的推理引导下确立自己空想的、纯粹哲学的、有关真知的阐释,但是他所处时代的军事和政治混乱使其寻求某种永恒的、不可动摇的、绝对的东西作为信仰。显而易见的是,他为一个理想乐土所开的药方都在《理想国》一书里表达得清清楚楚,其目标是通过一种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由少数哲学家帝王所组成的精英分子进行极权统治,从而达到国家的稳定和长治久安。
不管怎么说,在柏拉图的认识论中,任何物质的、具体的和必死的东西都被看成是虚幻和谬误的,只有概念性的、抽象的和永恒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和现实的。他的概念理论极大地扩展了苏格拉底的二元论,将感觉描述成虚幻的东西,把精神看成是通往真理的惟一通道。在他看来,表象和物质的东西都是虚幻和短暂的,概念才是真实和永恒的;肉体是腐朽和堕落的,灵魂才是不可玷污的,是纯洁的;欲望和饥饿是麻烦和罪恶的源泉,而哲学的苦行生活则是通往至善的道路。
这种二分法乍听起来,就像是早期“教会之父”们思想大爆发的昭示,而不像是柏拉图自己的观点:
肉体将各种爱、肉欲、恐惧和新奇的喜好尽数塞给我们……我们成为伺服(肉体的)奴隶,如果我们拥有对事物的真正知识,就必须抛弃肉体——灵魂自会照看自身的一切。然后,就会得到我们渴望的智慧,变得纯洁,并与纯洁的人对话……除了灵与肉的分离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纯洁可言呢?
对柏拉图来说,灵魂不仅是希腊人长久以来相信的那种无形和不朽的实体,而且还是精神。可是,他从没有解释思维是怎样在一个无形的基质上发生的。由于思维需要动力,因此也需要使用能量,那么,让灵魂产生思维的能量从何而来?柏拉图认为,运动是灵魂的基质,心理活动与其内在的运动相关,可是,对于这种运动的能量来源,他竟只字未提。
然而,他是一个敏感的人,对这个世界也有很多的经验。他对一些有关灵魂的心理学猜想是追求实际的,听起来就像是现代人的论调。在他中期及后期的对话中——值得注意的是在《理想国》(Republic)、《费德罗篇》(Phaedrus)、《蒂迈欧篇》(Timaeus)中——他说,当灵魂栖居于肉体时,它在三个层面上进行运作。它们是:思维或理智,精神或意志,喜好或欲求。尽管他在《斐多篇》(Phaedo)中批评肉体的奢求,但他又说,刻意压抑喜好或精神,如同让它们其中的任何一方战胜理智一样有害于理智的发展。只有当灵魂的三个层面协调发挥作用时,才能使人保持良好状态。
这里,他又依靠比喻来阐明自己的主张:他把灵魂比做两匹小马,一匹马活泼而温驯(精神),另一匹狂暴而难以控制(喜好)。两匹马被马轭约束在一起,由驭手(理智)驱赶。这位驭手以相当大的努力才使它们相互配合,协力向前。柏拉图没有进行过任何临床研究,亦没有对任何人进行过心理分析,就得出此等令人吃惊的结论,其高明程度直逼弗洛伊德对性格的分析,即由超我、自我和本我构成的多重人格。
柏拉图还在没有任何实验证据的情况下得出结论说,理智存在于大脑,精神存在于胸腔,喜好存在于腹部,它们由骨髓和脑髓彼此相连。他还说,情感通过血管在周身传播。这些猜测部分是荒唐可笑的,部分似乎预见了未来的发现。考虑到他并不是一位解剖学家,人们只能惊叹他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的。
在《理想国》一书中,柏拉图以惊人的现代术语描述了喜好得不到控制时会发生什么:
当人格中的理智、驯服和统治力量沉睡时,我们内部极度渴望肉类和饮品的野兽就会苏醒,爬起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时,没有任何可以想像的愚行或罪恶——包括乱伦和弑父(母),或食禁食之物——是这个离开同伴的无耻之徒不准备干的。
而且,他还以几乎是现代人的术语描述了我们叫做矛盾情绪的状态。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理智未能控制的、精神与喜好之间的冲突。在《理想国》一书中,苏格拉底举出例证说:
有人曾给我讲一个故事,对此我深信不疑。故事说,阿格莱翁之子里翁西阿斯一次从皮里阿斯出来漫步,走至城外的北城墙处,看到地上有一些死尸,旁边还站着一些行刑人。他立即感到内心产生一种前去观看一眼的欲望,可同时又为这个想法感到恶心,团而他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闭上眼睛,内心激烈争斗良久之后,终于为欲望所击败。他用手指撑大眼睛,朝死尸跑去,惊叫一声:“看吧,你们这些混蛋,把这个场景看个尽够吧!”
然而,柏拉图进一步说道——这是驭手和马儿比喻中最为重要的信息——喜好不应该被彻底根除,只是应对其加以控制。如果我们的欲望全部受到压抑,就如同将马儿完全勒住不让其奔跑一样,永远无法达到驾驭它们奔向理智的目的。
柏拉图心理学的另外两个方面也值得我们注意。一个是他的性欲概念(E-ros),即与自己所爱的人结合的欲望。它通常包含着性和罗曼蒂克,但在柏拉图更广泛的含义里,Eros是指与已被他人所证实的概念或永恒的形式结合在一起的欲望。尽管这个概念里有形而上的陷阱,但它仍给心理学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观点,即我们基本的驱力旨在与永不死亡的原则相结合。心理学史学家罗伯特·沃森就此说道:“Eros一般被译作爱,但在更有意义的层面上,它应被译作‘生命力’。它是一种与生存的生物愿望,即生命能量,相关的东西。”
最后,柏拉图还随意提出了一种有关记忆的思想,这个思想在很久以后被用以反驳他自己有关知识的理论。尽管他认为通过推理的反思是最重要的记忆形式,但他的确承认,我们会从日常经验中学习和保留大部分东西。在解释为什么我们中的一部分人会比另一部分人记得更多或记得更准确时,或在说明我们为什么常常忘记已经学到的东西时,他在《泰阿泰德篇》里打了一个比方,将对经验的记忆比做在蜡板上刻字。正如这些板面有大有小,有硬有软,有潮湿有干燥,有干净有不干净一样,不同人的记忆容量、学习能力和保留能力也有差别。
柏拉图没有就这个想法深究下去,可很久以后,它却发展为一种与他关于知识的理论正好相反的理论。17世纪的哲学家约翰·洛克和20世纪的行为主义者约翰。华生,就把他们的心理学理论建筑在这样一个假设上面,即,我们知道的任何事情都是经验在新生的心灵这块白板上所写下的东西。
§§§第五节现实主义者:亚里士多德
柏拉图的高足亚里士多德在学院学习20年。然而,离开学院以后,他即有力地提出许多与柏拉图教给他的大部分思想完全相左的主张,在哲学领域产生了与其恩师齐名的影响。除此之外,他还通过哲学,在更广泛的学科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如逻辑和天文学,物理和伦理学,宗教和美学,生物学和修辞学,政治学和心理学等。
一位叫安塞勒姆·阿马迪奥的学者说道:“亚里士多德界定了现在叫做西方文明的所有内容和方向,(其作用)超过了其他任何思想家。”
虽然心理学远远不是亚里士多德所关心的课题,可他为心理学“留下了历史上第一个完整和系统的记录,”心理学家和学者丹尼尔·罗宾逊如是说。这位学者还说,“它直接或间接地成为最有影响的记录。在留下来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找到他就学习和记忆、知觉、动机和情绪、社会化和人格等所阐明的理论。”
人们可能会想,这样一个知识巨子一定是个怪人。可是,任何有关他的记录都未曾描述过他的特别之处。他的半身像显示的是一位英俊漂亮、留着胡须的男人,面容优雅而细腻。一位心怀恶意的同时代人说他生就一对小眼睛和一双棒槌腿,只是亚里士多德极其聪明地用高雅的服装和无可挑剔的发式让人们及时转移了对这些小毛病的注意。
他在学院里的私生活几乎没有任何记录,但他在37岁时堕入爱海,并结成婚姻。他的妻子早亡,他在遗愿中说,他希望自己死后能与她的尸骨合葬。他再次结婚,与他的第二个妻子度过余生,并使她在自己死后得到较好的照顾,“以感谢她对我的稳定的感情”。
他通常是和蔼可亲的。他待人热诚,若有人冒犯他,他也会非常严厉。据说一个啰嗦的人问他:“我的唠叨不休是否已令阁下烦透了?”他的回答是:“没有,真的没有——我根本没有听您讲话。”
他出生富有,但终其一生,他都是个勤奋努力的人。在追求知识的探索中,他从不怜惜任何东西。在柏拉图大声诵读自己的对话时,心烦的听众一个一个地蹑着脚尖溜了出去,只有亚里士多德留在那里,直到对话的结尾。他在度蜜月时,却用大部分时间收捡贝壳。他在写作和研究时的专注如一,使其在40年的时间里竟能完成170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