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的二元论哲学家们忽略了这个问题,有生理学意识的笛卡儿却不会。他从自己及他人的解剖研究中得知,大脑有两个同样的半球,在它的深层,有一个很小的腺体(即松果体);它是个单独的东西,就像灵魂一样,而且它在大脑里面的位置也很特别,这在笛卡儿看来,似乎就是灵魂和肉体的连接之处。他猜测,由于其在大脑中的位置,“其最为轻微的运动也会极大地影响活力的流动,反过来说,活力流动的最轻微变化也会极大地影响到腺体的运动。”
尽管他从没有解释有形的松果体和无形的灵魂是如何接触的,但他确信,它们的确有所接触,灵魂通过这个腺体来影响肉体,同时,肉体亦是如此影响灵魂:
心灵的全部活动(印灵魂)是这样构成的,即它如果期望某种东西产生,它会通过与其紧密连接的小腺体来产生符合意愿的合适结果……(反过来)大脑里面被神经激发的(腺体的)活动会以相反的方式影响灵魂或心灵,雨心灵则按照运动本身的各种变化与大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因而,肉体就在灵魂里面产生诸如爱、恨、恐惧和欲望等感情。灵魂有意识地思考每一种感情,自由地对其产生反应,或者,如果它认为某种感情是己所不欲的,还可以忽视它。那么,为什么我们会犯错误呢?笛卡儿说,并不是因为灵魂选择要去犯错误,也不是因为灵魂出现了自我冲突,而是因为极度的感情也许会造成活力的“混乱”,因而覆盖了灵魂对松果体的控制,从而激起了与灵魂的判断和意愿相反的反应。
可是,笛卡儿提出其心理学的主要目标之一,旨在彰显如何通过理智和意志来控制感情。他提出了许多有意义的忠告,如当强烈的感情被激发起来时,人应该有意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直至这种感情彻底消退下去之后,再来做出如何行动的决定。他就控制感情所发表的大多数言论大都处于这个水平,构成了他的心理学理论中最没有意思的部分。
他把感情分类,但并没有对其起源提出任何有见地的理论。他认为共有六种原初的情感——惊奇、爱、恨、渴望、喜悦和悲伤——其余的都是这些感情的合并或组合。他对感情的讨论不像对第一哲学原理的描述那般具有戏剧性,而是一些概念式的、味同嚼蜡的东西:
爱是灵魂的一种情绪,由活力的运动引起。它激起灵魂,使其情不自禁地与看起来易于接受的东西连接起来。恨则是由活力引起的——情绪,它激起心灵产生从看起来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的物体中脱离出来的意愿。
尽管笛卡儿对灵与肉之间相互作用的解释错误百出——在人类身上已经退化的松果体对输入和输出的神经冲动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机械细节原本就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他的灵魂和肉体学说。他认为,灵魂和肉体是分开的实体,它们由不同的物质组成,在一个活人身上可以产生一时和谐、一时竞争的相互作用,而竞争正是人类生存当中至关重要的方面。这个学说极大地影响了人类的自我了解,但并没有取得更大的进展。心理学史学家雷蒙德·番切尔总结了笛卡儿二元论的优缺点:
一方面,他宣扬说人是一台机器,可以通过自然科学的方法加以研究;另外一方面,他又说,人类禀性当中最有价值和最非同一般的特征,即灵魂,只有通过理性的反思才能理解。再接着,他认为内体和灵魂之间的相互作用可以通过解剖学推理、心理学内省以及空洞的逻辑分析推导出来。
尽管笛卡儿的立场当中有很多逻辑问题……然而,大多数人——至少在西方——还是认为,他们的思想和内体是分开存在,但通过某种方式在多方面相互作用着。这种认识增强了笛卡儿学说的力量,无论错到何处,他的相互影响式的二元论牢牢地控制着西方人的想像力,使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学说是正确的。很少有哪一种学说曾经达到过这样的成功。
笛卡儿主义者
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笛卡儿的信徒们,通常被称作笛卡儿主义者,试图对他的心理学观点作些修补,以解释非物质的、不占有任何空间的灵魂是如何对物质的、三维的松果体产生影响的。反之亦然。
他们的主要方法是暗示肉体与思想之间实际上并不存在互为因果的接触关系;他们两个中的任意一个所产生的任何东西都会在上帝的旨意下与另一个发生交互作用。这个学说似乎让上帝劳作不停,因为他不得不为每一个人经营两个不同的世界。于是,一位聪明的笛卡儿主义者,阿诺德·海林克斯(1625~1669),提议说,肉体和思想就像上帝上足发条的两座钟表一样,并要求他们彼此十分谐调地自由走动,在此之后,上帝不再需要做任何事情。精神现象似乎只产生物质反应,肉体的经验则产生精神反应,但在事实上,每种系列的现象都会在与另一半完美的同步运动中发生。
这种理论给称作“平行主义”。不管其是否被认为是形而上的纯粹哲学、神学或奇妙无比的无稽之谈,我们在这里都要一笔带过,这是因为,显而易见,它属于心理学范围之外的东西。
斯宾诺莎
可是,我们决不可错过另一位伟大哲学家的作品,因为他通过纯粹的理性方法,对自由意志、因果关系和灵肉关系问题得出了与笛卡儿完全不同的结论。他就是本尼迪克特·斯宾诺莎(1632~1677),一位温文尔雅的荷兰塞法迪犹太人,伯特兰·罗素称他为“伟大的哲学家当中最高贵、最可爱的一个”。他的《按几何顺序示证的伦理学》(Ethics Demonstrated in Geometrical Order,1677)是所有哲学著作当中最具朴素理性主义特征、也是他最得意的著作之一。
但他对心理学的影响却有争议;一些学者认为影响很大,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不大。这些意见互有长短,部分由于他的《伦理学》。斯宾诺莎在这部著作里讨论了心理学上的一些问题,但它艰涩难懂,里面全是几何学上的表达方式(公理、命题、实证和“证明完毕”等),还有大量纯粹哲学的术语。更多则由于他关于宇宙及心理学的一些思想。一些人认为它们非常现代,另一些人则认为已老得掉牙了。
他最为现代的思想是对上帝的定义:斯宾诺莎将上帝与宇宙等同起来,认为宇宙及其所包含的思想、事物等所有这一切(包括上帝),都要服从宇宙的法则,因而谁也无法干扰事物的正常秩序。结果,斯宾诺莎被许多人斥责为无神论者,而另一些人则因为他能在万事万物中看到上帝而对他大加赞扬。哲学家乔治·贝克莱主教认为他是一个“邪恶的”人,是“我们这个现代时代里不信教者的罪魁祸首”,而德国的浪漫主义诗人和戏剧家诺瓦里则称他为“der Gottbetrunkene Men-sch”,即迷醉上帝的人。就他的心理学而言,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中任何一种都说得过去。
斯宾诺莎出生于阿姆斯特丹,并在这个城市的一个犹太会堂里接受了犹太式的教育。他天生一颗学者所特有的探求知识的头脑,20岁左右即掌握了拉丁语,研习过哲学,将会堂里的学业远抛脑后。犹太社区的管事人害怕他变成一个基督教徒,因而做出决定,只要他掩藏自己的信仰,并不时地来会堂一下,每年就可以得到1000弗罗林的奖金。一种不足信的传闻说,他拒不接受这个提议,于是,他们尝试暗杀他,但没有成功。
然而,他们将他赶出社区倒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赶走他时,他们还使用了约书亚曾经诅咒杰利科,以利沙诅咒一群嘲笑他、后果然被母熊吃掉的孩子们的咒语来诅咒他。斯宾诺莎的自传中惟一有趣的就是这段关于他被驱赶和受到诅咒的部分,不过这些咒语对他并没有产生影响。他在阿姆斯特丹,后来又在海牙,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依靠做磨镜片师傅和家庭教师维持生活。他的大部分成年时光是在一个房间里度过的。他很少出门,于45岁那年死于肺炎。
斯宾诺莎深受笛卡儿哲学的影响。跟笛卡儿一样,他使用纯粹的推理演绎世界、上帝和心灵的本质。然而,他发现笛卡儿有关松果体的理论不足信,而且还缺乏证据,因而对他的灵肉相互影响的解释起不到帮助作用。他跟笛卡儿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相信自由意志,认为所有的精神现象跟自然世界的现象一样,因为有原因,而原因的产生也有原因。简单地说,他是个彻底的决定论者,如他自己在《伦理学》的前几页中所言:
公理3:从一给定的确定原因,得出一必然的结果;且,反过来说,如果没有给定一确定原因,则不可能得出一结果。
命题29:大自然中不存在偶然事件,一切事物皆由存在并以某种方武行动这一神圣本质的需要而决定,
示证:凡存在之物,皆在于上帝一身,可上帝不可称作偶然之物,因为上帝必然存在,而非偶然存在。且,神圣本质之方式必然随之而来,而非偶然,视其为绝对亦好,抑或决定以某种方式采取行动也罢。
这里须解释一下他晦涩难懂的言论。“上帝”代表“宇宙”,“神圣本质之方式”代表“心理及自然的现象”,须以“非由它因而起”代替“偶然”。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斯宾诺莎的世界,包括人类心理活动,都是从属于自然法则的,而且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以此种方式预测了科学心理学的基本前提。他还认为,最为基本的人类动机是自我保存。这一言论又一次预测了现代心理学的理论。然而,他的思想只是间接地影响了心理学的发展。弗兰茨·亚历山大和谢尔登·塞内斯尼克博士在他们的《精神病学史》一书中却对他评价极高,称他对现代思想的影响“是如此之广泛,他的基本概念已经部分地成为普通意识形态的趋势”。这且不说,他还以这种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弗洛伊德和其他学者。
抛开这些基本的概念不说,斯宾诺莎的心理学在范围上却很受局限,响应者亦寥寥无几。他讨论了知觉、记忆、想像力、概念的形成、意识等等,可关于这些东西,他几乎没有说出任何新鲜的东西。在给“精神”和“智力”定义的时候,他的结论简单得吓人:“精神”只不过是我们所体验到的一系列知觉、记忆和其他精神状态的抽象术语,而“智慧”也就是一个人的思想或意愿的总和。
然而,这些话题并不是他关注的焦点。他在心理学中的兴趣只与感情(情绪)有关,尤其是我们如何通过理解它的成因而从它的束缚之中解脱出来。他对情绪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笛卡儿为范本的。他说,人类共有三种基本的情感(笛卡儿认为有六种)——喜悦、悲伤和欲望——一旦此三种基本的情感却在外界的影响中产生出48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外界的影响主要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愉快和不愉快的刺激等。
这些解释虽然言之有理,但却是纯逻辑的推理,而且非常肤浅。它们对于今天心理学家们所理解的无意识动机、儿童发展、社会影响或其他一些情感行为上的东西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跟斯宾诺莎其他论及心理学的作品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泛神论和决定论观点,这些段落则完全有可能由阿奎那书写出来。
斯宾诺莎的心理学与现代心理学在另一方面却有很大的冲突。尽管他是一个一元论者,认为精神和物质同属于一个基础事实的两个方面,但他认为,灵魂和肉体之间并不存在相互影响:“肉体不能够决定精神怎样思想,精神也不能够决定肉体是否运动。”(《伦理学》,第三篇,命题2)。相互影响也没有必要,因为两者都是从同一个现实衍生而来的。沃森教授称斯宾诺莎的教条为“一元论的平行主义”,并做出如下总结:
每一种内体现象都与一种精神现象共存,且与之和谐相处。肉体和灵魂互为关系,可它们彼此并不产生影响,就像镜片的凸凹彼此无涉一样。明显的相互影响来自我们这一方的无知,并且只显示出行为的偶然性。这只是一个表面问题而不是其实的反映。
尽管拥有现代宇宙观和决定论,他对肉体与灵魂相互关系的解释却与海林克斯的两个座钟理论非常相像,而且是同样的非现实,并充满幻想。斯宾诺莎的平行主义对19世纪的德国哲学家有所影响,但在现代心理学中已经销声匿迹了。
所有这些却无法削弱他的伦理学,它的基本主张——即通过我们的知识及情感的动因,我们可以逃脱它们的束缚,成为一个完人——却是有效的,而且一直具有启迪作用。但这并不是这本书里的话题,在此一并略过。
§§§第三节经验论者
我们只有跨过英吉利海峡才能找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哲学环境和心理学种类。英国人有他们自己的神秘主义者、学究和形而上的玄思者,可在过去的至少4个世纪里,这些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大多数都还是现实主义的。他们讲求实际,实事求是。
在17世纪早期的几十年中,英国思想家们在寻求知识的旅途中非常典型地按照常识和经验做事。他们依靠实验,如果不可能的话,他们就依靠日常经验和良好的判断处理事情。皇家协会敦促会员们以“工匠、农夫和商人(而不是用智者和学究)”的言谈进行交流。这个协会的第一位史学家,托马斯·斯巴拉特主教,骄傲地宣称:“我们的气候、空气、天气的影响、英国血统的构成,以及大洋的拥抱……都使我们的国家成为一个实验知识的乐园。”
不管这些影响或微妙的社会因素是否能够解释英国的经验主义倾向,确定无疑的是,它不仅存在于当时,而且也存在于现在。在心理学上,它产生出一系列原始心理学家。他们抛弃了笛卡儿天赋观念的教条,一边尽职尽责地宣扬上帝和灵魂,一边就人类的精神活动和行为提出一些尘俗的看法。他们之所以被称为经验论者,并不是因为他们进行过实验(跟自然科学家不一样,他们不知道如何进行心理学实验),而是因为他们相信,精神是通过经验的办法发展起来的;思想来自经验。
先天论者(天赋观念的信仰者)和经验论者之间的争论在古希腊时代就已开始,17世纪又以新的、更尖锐的形式出现,并且一直持续至今。霍布斯
英国第一位经验主义心理学家是托马斯·霍布斯(1588~1679),但他闻名于世的主要因由却是明显带着政治倾向的哲学观。他是一个教区牧师的儿子,母亲在生他时因为听说西班牙的舰队事件而受惊早产。他说,母亲的早产对他的生性胆怯大有关系:“恐惧与我是一对孪生儿。”这种胆怯,或至少说惧怕他人的感觉,是他著名的反民主政治哲学的根源所在。
霍布斯在内战和英联邦的动荡年代里写下了《利维坦》(1651)一书。他在书的前几页写道,所有的人在本质上都是他人的敌人,只有放弃自我决定的权力,将之交给一个独裁的政府,最好是君主制,他们才能彼此间相安无事,繁荣发达。如果没有“恐怖”,没有这样一个独裁政府强制推行文明的行为,生活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孤寂、贫穷、可憎、野蛮和短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