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真的假的谁玩谁
12910100000008

第8章 烟鬼戒烟(4)

有一天,庞老板到井口视察。大伙恨他,却不敢明着显露,只是严肃地向他问好。老跩可算见着大领导了,又拍巴掌又鞠躬,人庞老板也就冲他点了点头。老板走开半天,他还弓着腰满脸媚笑呢。大伙骂他:“那姓庞的是你亲爹呀,瞧你那样!”老跩愣了一下,竟然说,我爹?我有那么个亲爹还好了呢,我娃娶媳妇就不愁了。

瞅他那副奴才像,人再穷再瘦,他总还得有骨头吧,这老跩让人摔不得打不得,他算是没救了。

转过年,我跟井口经理发生了一次争执。有一垛子煤质量倒是没的说,可当年我听老矿工们讲,从前日本鬼子在这一带狂采滥夺,留下许多废弃的老巷,闹不好漏进人去那可不得了,并且根据我的经验,再往深处掘进已经出现了老巷的征兆。可这井口经理坚持说没事,只要留点心就不会出问题。这走狗是按产量提报酬,而庞老板就赚得更多,他们哪顾得上打工仔的死活?我跟井口经理争论时,老跩就悄悄扯我的衣角,示意让我别争了。没办法,咱端人家的碗啊。我再三叮嘱老跩他们四个挖这块煤的:“给我小心点儿啊,你听那畜生(井口经理)把话两头堵,‘只要留点心就不会出问题’,如果出了问题,就是咱们没留心!”另三个工友也开了骂,只有老跩,活像那煤挖出来就归他似的,兴奋得手舞足蹈,气得那仨不住口地骂:“你老跩两辈子没见过钱,八辈子没捞着活干了!”

哪想到怕啥有啥,傍午我在另一个掌子头测瓦斯,猛听得老跩这边“轰隆”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出事了!我赶紧招呼其余八个兵,抢到出事地点,但见煤尘弥漫,头上黑乎乎地塌下一堆货,老跩扎煞着一双手,急得“哇哇”叫,刚才他在这边做棚梁,里面三位不知怎地挖透了老巷,上边一塌,全给埋到了里面!头上哗哗啦啦往下掉石头,明知里面埋着弟兄,可哪个敢上前?说不准恰巧再塌下一堆,连后来者都得搭进去!我赶紧派一个腿快的,去井口报警求援,其余的不许乱动,我瞅着顶上的豁口,想,眼下这形势,必须先支起棚,塞上沙条,才可以救人,然而,这么窄的作业面,若想完成,至少要三昼夜九个班,那埋在煤里的弟兄……都怪井口经理那条走狗,好话不听,若出了人命,老子干到北京,也得把他送进监狱!

正想着,冷不防老跩手持铁锹、钢钎,从我身侧钻过去,飞快地铲堵在前面的煤。“老跩,你给我回来!”我低声命令。

可老跩不听:“谁也别过来,我自己有法子。”老跩铁锹飞舞,幸好塌落的煤中没有大石块,比较疏松,他很快挖进两米深的通道,把那根钢钎钉进去,又让我们扔过去几根沙杆。此时,头上哗啦啦地直掉货,老跩就像没看见一样,将沙杆一一钉了进去。也算他命大,上面并没继续塌方,我冲过去一把将他拽出来。这老跩傻呵呵地说,再钉上几根就更保险了,省得里面不透气……等庞老板他们领着救护队赶到,离出事时已经过了三个点儿!众人苦战一昼夜,将堵在老巷里的工友扒出,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若不是老跩冒着生命危险给他们“透了风”,三位工友肯定憋死无疑!

我这人嘴黑,但良心不坏。我狠狠指责井口经理草菅人命的行为,同时极力渲染老跩英勇救人的壮举,说得庞老板眼泪在眼圈里转,拉住老跩的脏手,叫了一声“大叔”,当场就奖励他1000元钱。

老跩激动得连声道谢,我却差点气抽过去。这资本家还长人肠子吗,老跩做的贡献那叫惊天地泣鬼神,咱先不说三条人命的后果,就是照章赔偿,他庞老板要掏75万,还不算停尸、火化,接待死者家属的费用。这小矿,按国家规定,早就该关停了,但人家庞老板串通市县领导,把小矿绑在大矿上算产量,这便蒙了过去。假如闹出人命,小矿必停无疑,他姓庞的弄不好得进去!如此大的贡献,他一句“大叔”、1000块钱就给打发了?

你说这老跩,他说的啥:“不少了不少了,别说给那么多钱,不给钱,我也得救弟兄们不是。”——这是一码事吗?

老跩拿到奖金,第二天就给他儿子汇了去,还摇头晃脑地念叨:“那边娶个媳妇至少要4万,攒一千是一千啊。”

恰巧倒大班,死里逃生的仨工友把老跩请到饭馆里,本“经理”沾光做陪。往常这老跩说闻见酒味儿身上就起红疙瘩,他是怕花钱呀,这回有人破费,老头子喝了将近一斤北京二锅头!

老跩啊,老跩。

受到那次奖励,老跩就像上足了发条,浑身是劲,哪有累活他去哪儿,哪有危险他哪儿去。我怕他受伤连累着我,不住地劝阻喝斥,这老汉固执着呢,我骂祖宗他都不在乎。老东西还真是福将,多少次排险冲在前,硬是皮都没擦破一次,活干完了还得便宜卖乖自言自语,分明是气我:“它咋就不塌下来呢?”贱骨头,塌下来你还有命啊?

我渐渐观察到,别看老跩肯干,实际上他是为那点工钱硬撑,常常见他拿镐把顶住肚子,呲牙咧嘴地难受。问他,说是老胃病。我的确有些同情他,一些险情多是他抢着替我排除的!我劝他:“老跩,你得注意营养啦,钱赚多少才算多,买点好的吃。”老跩嘿嘿一笑:“好的差的,进肚都变大粪,白瞎了。”我偶尔给他买过几回肉,但是救一饥不能供百饱,咱又不是他儿子。是他儿子更惨了,原先那个“自产的”都差点要他命,还敢“引进”我么?

端阳过后,碰上大回采,这是挖煤汉的鬼门关。回采就是煤挖到尽头,巷道再无利用价值,需要把支撑顶棚的木架撤出,让上面的煤塌落,最后拿一批货。顶棚已经压下来,此时敲倒支架,上面随时塌落,埋掉就休想活命。我们提心吊胆抽掉两架棚,煤也拿了出来,第三架棚承受的压力就更大了,我决定放弃,就是庞老板在场,也不敢要求强撤,那是人命。

我的决定刚下达,工友们一片欢呼,哪料到一个身影从我背后窜到险区,又是那不知死的老跩!老跩举着大斧,朝我们喊:“往后撤,看我的。”我跳着脚骂他,让他别找死,这老汉哪里听得进,他他妈的还想庞老板再奖他钱呢。他大斧一挥,“梆”的一声,用力太猛,棚架应声倒下,而左边“轰”地一声塌下好几吨煤,把老跩埋住双腿,一下子别倒在地。

顶棚上的悬空煤少了棚架的支撑,眨眼就可能塌崩下来,老跩必死无疑,这老汉眼巴巴地盼着娶儿媳,这么死掉,太可怜了。我血涌脑门,顾不得多想,几步窜过去。蹿到老跩跟前,反而不怕了,大不了是个死,本人也义气一回。我扯住老跩往外拉,老跩边挣扎边吼我:“你滚你妈的,少管闲事!”

这老家伙极度恐惧,理智都丧失了。不对,他是怕连我也搭进去,故意激我避开呢。这么好的人,我不可能坐视不救。

这时,老跩救过的三位工友见我奋不顾身,也都良心发现,冲过来帮我一齐用力,老跩鞋埋在煤里,光着脚被拖了出来,几乎是同时,顶上崩塌,一股粉尘把我们几个差点推倒!

老跩这一拼,让庞老板白捡了几十吨煤,却害得我们四个做了好几宿恶梦。我暗示老跩:“捡条命,得庆贺庆贺了。”老家伙听出是让他请客,小母狗眼一斜愣:“我求你管那闲事了吗?”哥几个要气疯了:“妥,这回两下扯平。他再碰上啥事,谁管谁是王八蛋养的!”

自经历那次险情,老跩的病情加剧,经常疼得老脸煞白。我才不管,照样支使他:“老跩,扛坑木去。”让你不识好歹!

八月的一天,老跩晕倒在井下。再咋说也还同是庞老板的剥削对象啊,我背起他就往医院送,老跩拉住我说:“经理,求求你帮我洗洗脸,换一身干净些的衣服。”都这样了,还讲面子呢。

纯粹是作给矿工们看,庞老板也假惺惺地赶到医院,称呼却由“大叔”改成了老跩:“你怎么可以只顾赚钱,不管健康啊,有病不早吭声。”听听资本家这口气,明明是“自找的”意思。老跩央求庞老板:“我自己有数,没几天活头,绝不浪费老板的钱,你就让经理陪我几天,你可要给他开工资啊。”庞老板扔下一句“好说”,就匆匆离开了。

不幸真让老跩言中了,他是肝癌晚期,已经毫无无手术价值!想想老东西口挪肚攒,最后落到这地步,我心酸呀。

老跩扯住我的手:“经理,对不住你呀,回采时你冲过来救我,换个人,准把你当成再生爹妈,我反而骂了你,真混蛋。可你不晓得我心思哩,我就是盼着在井下砸死,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能不急吗?”

啥?我让他搞糊涂了,是不是出现幻觉或者是高烧胡话?我赶紧去喊医生。

老跩不让我去:“我没糊涂。我若是砸死在井下,我娃子能得25万,不是啥都有了?老天不长眼,他让我这么死,死得没价值呀,我对不起儿子,难怪他不肯叫爹,我不配哩。”

老跩说,他在故乡就查出患了癌症,不可能有钱医治。为了给儿子铺一条光明大道,他跑到这边求人托脸当上了矿工,他知道国家规定,一条人命25万!以往在井下舍身救人还有他多次带头抢险,不为别的,就是想找机会砸死!

“你瞅我这贱命,天老爷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老跩说,他已经提前把能寄的东西都寄给儿子了,并写信告诉儿子,听到噩耗不要过来,浪费路费不值得,他满身都搜不出一百元来!

入院三天,老跩咽了气。尽管他嘱咐过不要他儿子来,可道义上讲不过去。我给他儿子接通了电话,告诉他老跩病故的消息。那边问,矿上给赔偿吗?我说,癌症不是工伤,老板怎么肯给补偿?老跩儿子调门立即高出八度:“人都完蛋了,我去顶个屁用!”电话挂断了。

我和三位被老跩救过的工友替他守灵、烧纸,火化那天还摔了尸盆。活着时他称我们“老弟”,实际人家跟我们父亲差不多大,当他儿子不亏。

送走老跩,哥几个喝得酩酊大醉,一齐借着酒胆发誓,哪天有钱娶媳妇了,坚决不要孩子,哪个女人生孩子有瘾,滚!

揪心的憾事

八百里卧虎山,林深峰险,交通不便,是个远近闻名的荒蛮之地,也算叫作“穷山恶水出刁民”吧,凉水乡有个叫干沟的小自然屯子,竟有所小小民办学校不听上级指示,擅自办学,而且足有二十年的历史!

说起干沟这地方,也够苦的。它离全县最偏远的凉水乡还有五十多里山路,人民公社时期,这儿是个小队,百十口人有一半直到死那天,也没去过凉水,文化人更是谈不上,连小队会计也得靠外地人兼职,帐目呢,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真是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后来,关内某大城市遣送一历史反革命分子到这儿改造,他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叫王梦学,念过高小。王梦学长到二十多岁,就向队长建议,在本队办起了小学。由于地处偏僻,无人过问,就这么自生自灭。后来,村小学知道了就上报公社,要求上级下令把这不伦不类的学校停了,理由是王梦学这样的人办学大队都不知道,属于非法。公社下令,可干沟人缺文化缺怕了,学校照办不误;再以后,政策规定民办教师每月有些补助,乡里惟独不发给干沟。这王梦学也是邪了心,只管教学,不问旁的,乡、村两级都奈何他不得。这回,机会来了,上面搞“普九”大检查,乡教育助理丁兆一咬了咬牙,再苦再累也要去干沟看看,那学校必定破绽百出,借机停了它。他不信堂堂教育助理治不了一个小小的王梦学!

丁兆一独身来到干沟,累出一身大汗。找学校,哪有?山民们告诉他,王梦学家就是学校。老丁一听,火更大啦:家里当学校,这成何体统?环境、光线……纯粹是误人子弟!他喘吁吁地爬上半山坡,在一幢小茅屋找到了王梦学,他正对着十多名大大小小的学生讲课。听说是乡民政助理,王梦学的汗立刻出来了: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他马上宣布放学,让老婆赶紧做饭。

面对这位朴实的汉子,老丁不便开口找碴儿,但稍一唠扯,他的心反而被深深地打动了。

原来,王梦学从小就幻想着自己能读很多书,将来成为学者、科学家,用自己的才智报效祖国,可是,命运由不得他,十多岁便被迫失学,赶到这大山沟里。看着山里人没文化的现状,王梦学想到了他自己。同病相怜呵,于是他倡办了这所小学。可是王梦学出身不好,在那个年代,是不允许他来教育贫下中农的子女的。于是,山里的人们想出了办法:反正这儿少有人来,干脆偷着办,只要孩子们再不是文盲就成。后来,村里小学校长知道了这件事,找到队长,表示愿意尽力向上申报,使干沟小学得到承认,条件么,他有个亲戚来这儿代课,不挣生产队的工分。队长火啦:“大家一致同意王梦学当老师,你这又要把他赶回家,我们说话还算不算数啦!”就这样,干沟小学一直是“地下学校”。王梦学一人教好几个班,教课书是求爷爷告奶奶从外地讨弄来,村小学从不理睬;学生的课本,也都是王梦学一笔一笔,通宵达旦地抄的。他右手捏笔的地方磨起了两个大疙瘩,就象受水气的地方病患者……丁兆一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眼前这位汉子,与自己同龄,可看上去要长自己二十岁呢。如今分了地,山民们又穷,他的生活来源在哪里?单单为了别人的孩子有书可读?王梦学一人教四个班,一个只念过高小的人,连中学课程都教了,他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王老师,我代表乡教育党总支,向你表示敬意。我本人严重的官僚主义,从未到这儿来看过一眼,却多次想把这所学校砍掉,我有罪啊。”老丁拉住王梦学的手,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