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保站在娄先生面前,娄先生端坐在官帽椅上,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条案,条案上放着一份委任状,委任状里写着由秦天保出任北平警备局治安整治大队队长的调令。
治安整治大队是刘宗明担任华北地区军警总司令兼军事动员委员会委员之后烧的第一把火,更是他亲历刺杀之后作出的决定,大队长这个职务虽然官衔不高,但掌握着杀伐决断的大权。
刘宗明的意思很明确,希望秦天保能留在他身边,帮他整治北平的治安。所谓整治治安,就是预防秘密抵抗战线的行动,破坏地下联络站,搜捕地下工作者。
他来到北平后,听说了秦天保曾经在保定过抓捕了大批秘密抵抗战线的成员,一周之内连破十几个地下联络站的事情,而秦天保的顶头上司钱怀恩也因此而擢升为天津警备局副局长。
加之在逃往北平的路上,秦天保领来的那个自称军统特工的神秘人,在危急关头救了刘宗明一命,让他更觉得这个地方的水很深,关系很复杂,一点不亚于重庆。
所以刘宗明想,既然你认识军统的人,你们又救了我一命,我干脆就让你去管这件事,看看你能不能用九个盖子捂住十口锅。
这个治安整治大队虽然名义上靠在北平警备局,但是归华北军警司令部直属,直接越过了北平警备局和北平市府两个层面,因此从它摆上台面的那天起,就受到了众人的瞩目。
秦天保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准主意到底坐不坐这个位子。倒不是他觉得这个位子责任太大,或者太危险,他有人有枪,还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连警备局长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也不是他离不开仁和镇,他在仁和镇的所有关系现在都住进了刘宗明的府里。他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在较劲,所以才来找娄先生。
凡遇到大事,秦天保总是第一个找娄先生,定下心思以后,再去找松本俊男或者唐龙、张汉商量。
娄先生看都没看那份公函,就对秦天保说道:“想必这是刘司令让你出任治安整治大队队长一职的调令吧。”
秦天保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忙问娄先生怎么未卜先知。
“这还不简单。”娄先生笑了笑,“前天的报纸上登出消息,说刘司令要成立治安整治大队,专门肃清北平的隐患。今天你就心神不定的来到找我,你说这用得着卜吗?”
“娄先生,我想请教您,这个大队长,我是做,还是不做?”秦天保问道。
“你先说说,做了有哪般好处?”娄先生反问道。
“好处自然很多了。”秦天保接口道,“比如……嗯……”
说到这里,秦天保的嘴巴反而卡壳了。
“比如能有个好前程,能坐拥杀伐大权,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娄先生笑着说,“能让你的这些兄弟们过上好日子,让松本俊男和白鸟鲸对你刮目相看,能让常安多些生意上的机会,以报答他过往对你的支持。还有就是吴小姐,你想让她过上荣华富贵的太平生活。”
“是。”秦天保点头道。
“那你说说,干这个差事,有哪般坏处?”娄先生又问道。
“我暂时没想到。”秦天保摇了摇头。
“我也替你想了想。”娄先生说道,“若说这个大队长是个风口浪尖的差事,那是对旁人说的。眼下全华北,能稳坐这把椅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隋进。不过我琢磨着,就算让隋进来做,他也未必肯做,他手下现在将近一万的兵马,当着一方诸侯,何必来做这个?”
“您觉得我能做?”秦天保问道。
“自然能做。”娄先生点了点头,“你是大队长,唐龙、张汉和赵占魁就是中队长,这些年你在仁和镇训练出来的那几百精兵就是队伍的骨干。这可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一块铁板啊!就算是刘宗明给你配了副职,那也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你想想,在这四九城里总共才有多少兵马,你就占了几百号,到时候你乾纲独断,只手遮天,谁还敢招你来?你的权力比九门提督还大咧!”
“娄先生不是开玩笑?”秦天保皱眉道。
“拿这件事开玩笑,哈哈。”娄先生笑了起来,“那老朽也真该老朽喽。”
“那娄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做?”秦天保问道。
“我只是在替你分析这件事的利弊。”娄先生站起身说道,“现在一目了然,你做这个大队长,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秦天保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娄先生在客堂里踱步道。
“不知怎么,我心里始终有个坎儿。”秦天保依旧皱着眉头,“这个坎儿在哪,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才来找您。”
“也就是说,你还是不想做?”娄先生问道。
“不知道,或许是吧。”秦天保说道,“总是觉着心里哪块地方不踏实。”
“天保啊,你是个好孩子,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却是个仁义之人。”娄先生感叹道,“人心向恶是很快的;人心若是向善,可就十分难得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秦天保说道。
“那就让老朽帮你解开这个疑惑吧。”娄先生一边踱步一边说道,“你跟着钱司令南征北战多年,纵然杀敌无数,但心中没有负罪,因为你是为了活着而当兵。后来钱司令带着你们投降日军,同样是为了活着,可是你的心里却有负罪了。因为之前是国人内战,战场之上搏的是功名;之后却成了异族的爪牙,那就成了汉奸。你为了不让自己沦为汉奸,在安成县里多行好事,与人亲善,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了,所以才对你高看一眼。相反,隋进虽然能力、智谋较之你更强,但是他却没有这层觉悟,因此说到底,也就是一介匹夫罢了。
我之所以说你仁义,就是因为你没有自甘堕落,心中依然向善,尽管你连破十几家联络站,抓捕了大批抵抗之士,但你那是为了急于替白县长报仇而迷失心性;之后你义释那个女战士,并将她许配给赵占元,让他们远走高飞;保定生乱,但你却没有参与,足见你不愿同那些人为伍;你殚精竭虑守护安成县一方平安,是为了报答钱司令的恩德,相比之下,隋进却干出那种有悖人伦的丑事;你在意兄弟之义,又念同胞之情,这才在八路围攻隋进时替他解了围。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道都是巧合吗?凡事皆有因果,正是你心有善念,才能种下善因,而得出善果。你内心的善,说到底还是忠孝仁义这四个字,你认为自己委身于此是迫不得已,只求找个僻静之地苟活乱世。你认为在安成县还算是保境卫民,还能说服自己的良心,可是到北平当这个大队长,以捕杀同胞而飞黄腾达,你觉得自己就真是为虎作伥,悖逆了自己的良心。所以这次调令一来,你才坐立不安,来找我解惑。我说的是也不是?”
娄先生回过头,看着秦天保呆立在原地,满脸都是汗水。
“请先生教我。”秦天保低头说道。
“其实你心中已经有了想法,老朽不过是帮你引出来。”娄先生正色道,“老朽虽然昏惫,毕生未立寸尺功业,但是对这天下大势还是能窥见一二的。日本人像吞并中国,那是蛇吞大象,虽然现在战场上仍然步步紧逼,但是我想用不了几年,他们就成了强弩之末。那时中国纵然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但是驱逐敌寇,收复河山,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真到了那时,面对那些活着的和死了的同胞,你又以何自处呢?”
“您的意思是?”秦天保惊讶道。
“我并不是劝你反正。”娄先生说道,“就像我一样,自从决定带着相亲们北上逃难,就已经接受了这个苟且偷生的罪名,把自己当成已死之人。不过自从遇到了白县长,他的一番话却让我醍醐灌顶。他说他之所以留在安成县当这个维持会长,实是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想给国人留下血脉,无论世事沧桑,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永远是我们的子孙。既然他没有能力投身报国,就只好力所能及,行此下策。自此之后,我便定下了一个信念,无论是日本吞并中华,还是我们赶走了日本人,既然我能做的只是维护一方平安,那我就尽心尽力做好。至于国家大事,也不是老朽能承担得了的了。”
“我也曾听白县长说过这样的话。”秦天保点头道,“白县长是委曲求全,忍辱负重。”
“大义凛然固然可嘉,忍辱负重却更难得。”娄先生表情郑重地说道,“因此,老朽以为你应当任这个大队长。”
“什么?”秦天保惊道。
“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做什么样的事。”娄先生说道,“而不是你坐在什么位子上,才会干什么样的事。这个位子换成别人来坐,可能会造成无数罪孽;由你来坐,罪孽少一分,你的功德就多了一分。哪怕有一天千夫所指,你也能坦然面对了。”
“您的话,我好想明白些了。”秦天保说道。
“善待你的同胞,哪怕是再险恶的情势下,也要再三考虑。”娄先生说道,“一个人不杀,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怎么杀,杀多少,这却是可以周旋的。这个位子不好坐,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千钧重担压在你一人身上,而且还少不了骂名。这哪里美差,这分明是地狱啊。但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既心中有善,为了秉持这份善念,受这些磨难也是值得的。”
“娄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接任这个大队长,但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保护同胞。”秦天保说道,“哪怕受委屈,受责难,也要做下去。”
“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娄先生缓缓说道。
“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秦天保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