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日,阴风凛冽。
秦天保端详着手中的快慢机许久,然后叹了口气,把弹夹退了下来。
这把手枪已经跟随他多年,每一次起义投诚或者战败被俘的时候,他都要完成这个仪式。
一件事重复的次数多了,便很容易形成习惯,所以他甚至有些恍惚了。
“砰!”远处一声枪响,俘虏们如同受惊的鸟群鼓噪起来。
秦天保转过头,看着士兵们哭号着奔向枪响的地方,那是三连的位置,在他的左翼。
大约一个排的日本军人站在前方二百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俘虏们上演各式各样的活剧。
这算是胜利者的特权吧。
“赵……赵连长自杀了。”通讯兵跑了过来,脸色如同眼下的天气一样糟糕。
秦天保皱起眉头,朝着晦暗的远处望去。十一月份的华北平原,天与地都变成了灰色。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杀身成仁的赵富贵。
赵富贵是和他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直到被俘前,他们都是营长钱怀恩手下的连长。
钱怀恩从十六岁开始拿枪,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四个年头,从大头兵做到了营长。
多年戎马生涯,四海为家,麾下这支队伍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可是日本人没费一枪一弹,就把他的人生抢走了。
作为这支败兵的最高长官,钱怀恩在举枪自尽的一刹那被秦天保和钟福夺了枪。
这两个小兄弟,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着他,是他的心腹,也是少有的慰籍。
听到枪响,钱怀恩一口血吐了出来,又昏死过去。
眼下,昏死也许是对钱怀恩最大的优待了,因为他不用去思考那些让他生不如死的问题。
比如,谁出卖了他们。
再比如,投降日本人以后,他该如何面对手下几百号人,如何面对自己,怎么活下去。
活着,有时候比死去更难。
钟福面无表情地望着被五花大绑的钱怀恩,他的脑子里只想一件事,不能让钱怀恩死。
所以,当他和秦天保夺了钱怀恩的枪以后,在钱怀恩的破口大骂声中亲自将他绑了起来。
乱世之中,钱怀恩就是他的全部。
秦天保代替昏厥的钱怀恩向日本军代表履行了投降仪式,对方是一个会说中文的年轻人。
“请你约束部下在此地休整,我们不希望在战斗结束后再出现流血事件。”年轻人说。
秦天保点了点头,他记住了这个日本人的名字,松本俊男。
俘虏和罪犯的共同之处就是失去了自由,于是这支战俘部队被一个班的日本宪兵押往县城。
那是距离战场八十公里的安成县,带队的正是松本俊男。
钱怀恩躺在担架上,大多数时间他是昏迷的。
当他清醒的时候,就瞪大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天空。
松本俊男对这些战俘的优待令秦天保感到意外,他甚至允许赵富贵的士兵把他埋葬并祭奠。
秦天保在赵富贵的坟包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将一颗子弹埋在坟前的土地里。
这颗子弹是他在缴械时偷偷留下的。
三天后,战俘们辗转来到了战俘营,安成县城外一座废弃的打谷场。
日本人每隔三天给他们送一次粮食,在松本俊男的要求下,第二次开始给他们带来了卷烟。
钱怀恩每天睁开眼睛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下晒太阳,钟福就坐在一旁陪着他。
作为钱怀恩的代理人,秦天保和松本俊男的关系随着公务上的交流日益密切起来。
他慢慢发现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日本人是个很有思想的人,类似教书先生。
因为松本俊男和他说的许多话,都是他以前闻所未闻的。
尽管是敌对关系,秦天保也很佩服他。
比如有一次,秦天保发现两个士兵逃跑了,他请示完钱怀恩之后告诉了松本俊男。
“希望他们跑回家,不要再参与这场可怕的战争了。”松本淡淡地说道。
秦天保很诧异松本俊男的平静,在他过去的经历中,战俘逃跑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如果他们继续拿对抗皇军也一样失败;如果他们回家生活就不再是皇军的敌人。”他说。
看着秦天保疑惑地目光,松本俊男补充道:
“你认为我们离开家乡来到中国,就是为了杀害你们中国人的吗?那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于是秦天保更加恍惚了。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清晨,一大队日本宪兵来到打谷场,把俘虏们押送到安成县城的瓮城里。
瓮城中的广场上搭建了一排简陋的木房子,高墙之上是荷枪实弹的守卫。
内外城门关闭后,这里就成了一座天然的大监狱。
松本俊男和日本宪兵消失了,诺大的广场只剩下这些战俘。
“大哥,您看小日本这是要干什么?”钟福在钱怀恩耳边低声说道。
钱怀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钱怀恩的精神恢复了几许,不过现在他依旧是少言寡语,面无表情。
这时内城城门打开了,里面跑出来一个平民打扮的中年人。
“请钱营长和两位连长进城一叙。”中年人鞠躬说道。
来人将钱怀恩、秦天保和钟福三人领入内城,沿途两侧的房屋全都街门紧闭。
他们来到十字街,街角一处二层阁楼的下面,两侧站着日本宪兵。
悬挂在屋檐下的一块门匾写着“四海楼”,阵阵饭菜香气从大堂飘了出来。
“钱营长请,两位连长请。”来人屈身让道。
三人来到二层雅阁,房间里空无一人,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
这时,屏风后面转出一人,抱拳说道:“怀恩兄,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