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岁的我气壮如牛，在珠三角做推销员做得正起劲呢。转眼间，干了十几年推销的我和我的那些同事成了在秦皇墓中沉睡了几千年的古董，一批又一批地被老板炒掉。炒了再找工作呗，我们曾信心十足地认为，推销员在珠江三角洲是永远也不会失业的职业。我们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几年前开始，我们三十多岁的人去大企业求职做推销员就已经非常之困难了，人事主管见了面首先问：“请问先生贵庚啊？”我如实禀报：“三十出头。”人事主管摇头：“我们大厂对素质要求很高。”我神气十足地拿出来一摞文凭、职称证书、著名企业的任过职的工牌……人事主管仍摇头：“我们考核的素质包括年龄。”
一间大厂的女老总，听了我的自我介绍，一口回绝：“得得，现在是营销时代了，你还一口一个推销呢，就冲你一口一个推销你做我们的三流的营销代表都不够格。”我想啥叫营销时代啊？营销时代和推销时代是根据什么来划分的？带着这个问题我查阅资料，走访专家教授，业界权威，他们的回答都令我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我是位进取心极强的人，连续半年做脸部按摩，返老还童，把年龄改小十岁，三十七改成二十七，怕只怕计划生育部门找麻烦，说我早生早育蒙混过关，为回避麻烦我给女儿转学，女儿本来读初中了，我让她读小学一年级，女儿委屈得直哭，“爸爸，小学一年级哪有我这么大个的，老师不会相信的。”
我说没事，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咱们开国元勋毛泽东当年为了推翻三座大山，三个儿子去流浪。爸为了搞推销，女儿假装读一年级算啥呀？我乔装打扮，穿运动鞋，着牛仔装，往老气横秋的脸上拍了层厚厚的粉，闯进珠三角某著名大企业求职，见人事主管我首先亮身份证明：“我年方二十七啊——虚岁！”人事主管让我出示大学文凭，我放心大胆地把文凭交给了他，那上面只有某某年大学毕业，没有年龄。人事主管看了我的大学文凭惊叹不已：“哇——！又来了位神童——十二岁大学毕业！”管营销的老总出来面试我了，老总看上去比我老，一脸的庄重，年岁半百的样子，他审视着我的简介，我吓得心怦怦跳，惟恐被他看出破绽。看着他已经确信无疑，我松了口气，做营销时代的推销员我成功了，只是希望他给我个区域经理，或者叫区域首席执政官之类的衔头给我做，否则十二岁大学毕业的假不是白造了？老总说：“你十二岁大学毕业在我们公司不算什么，我十二岁硕士毕业，十三岁博士毕业，十四岁是美国MBA访问学者。我这个位还不能让贤给你，区域总监也不能来了就给你，我只能给你分管一个城市的三级经理。”
我挺兴奋：“行，只求您给我一个独立的市场。”
“你如果肯屈就，可以马上出差了。”老总把我介绍给我的小上司——粤西、海南片的二级经理小A。小A是从一家空调大厂过来的，方头大耳狮鼻一脸的福相，如果早几年在那个所谓推销时代，小A一定会发财，中午请我去吃盒饭，掏空了口袋没凑足十元钱。下午小A为我去找老总申请差费，老总一口回绝：“没这个先例，我给空间我给平台，差费自己垫！”
我心泛冷气，这么大的企业，推销员出差要自己掏腰包？我自我安慰：行啊，为了长远利益，回去把摩托车打折卖了当差旅费，按我过去推销时代的经验而论，几个月后，我的工资奖金什么都应该回来了！再问工资奖金，我心更凉，三个月试用期月薪八百元，转正后月薪一千五百元，没奖金。如果完不成当月销售任务，一千五百元要按百分比倒扣！那我也在所不惜，谁让我那么热爱推销呢？出差每天吃饭补助是二十元，只够低档饭店里的一餐饭，另两餐饭我策划好了——像反刍动物那样倒嚼！我被荣幸地派驻海南三亚，再次做起了我的老本行推销员。
办好入厂手续，准备出差的短暂时日里，我得以在营销公司写字间里坐在惟一的摇摇欲坠的椅子上感觉着营销时代的大公司气息，倾听进进出出的推销员伙伴们打招呼、打喷嚏……我心旷神怡。在这一张张年青人的面孔中，我的一张拍了厚粉的老脸如鹤立鸡群，想当年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时，我的同事六十岁的都有，他们兢兢业业争做革命老黄牛，从来不为自己的年龄自卑更不感到孤独，而现在三十七岁的我竟然与老态龙钟相提并论了。我时刻鼓励着自己，别沮丧，要从潜意识里排除我的实际年龄，我二十七岁二十七岁二十七岁就是二十七岁，永远都不老。我与小青年们搭讪，“先生贵姓？”“负责哪块市场？”“那地方好玩吧？”“咱哥俩还是老乡呢！嘿嘿。”隔阂很快被我这位老推销员打破了，小青年们交头接耳躬着身与我小声交流。他们的年龄不大，刚出大学校门，但阅历一点都不比我差，海尔、TCL、格力、美的、科龙、方太、格兰仕……中国的著名大企业让他们干了个遍。两个月前从微波炉大厂跳槽过来的小B很悲怆、很动情地为大家分送香烟：“咱们大家在这里相遇，不管一天、两天、哪怕半天，相遇就是缘啊！”
小B跟我一样做三级经理，在某一个城市干得好好的，老总突然调他回来，要他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小上司说：“我原来那家空调大厂每个月都换人，你能在一个城市干两个月已经不错了！”在一家冰箱集团任过职的小C说：“中国的营销大师在冰箱集团任老总时，黑龙江市场的区域经理一年换了十个，他手下的科长部长每周都换！”
天哪！我叹为观止，这样换来换去还做不做销售了？小C受过大师现代营销理论的熏陶换过脑，他为大家背诵被营销界称之为“爸爸”的美国佬科特勒先生的语录：“市场营销不等于销售，营销的最终目的是使销售变为多余。”
我云里雾里，“那要我们这些推销员干什么？”
小C要为我纠正，我说：“好了，我们不叫推销叫营销，叫营销就不去推销了，那我们的产品又怎么样从我们服务的企业转移到消费者手中呢？飞翔啊？”
小青年们都乐了，小上司老诚，笑嘻嘻地说：“邰总，别细究了，解决生存问题是首要的。”
下班大家回企业公寓的方式是搭摩托车或靠两条腿长途跋涉十多里，企业的员工公寓比在外边租房还要贵。我和小青年们走得相当累，原来推销时代让我一口气走一百里我都不会累，那时推销员们回厂各个都有小车，即使暂时没小车，也有希望在年底或在不远的将来买部靓车。在这家大公司的打工者，只一个人有车还是一百多万的豪华车，那就是十二岁硕士毕业、十三岁博士毕业、十四岁做美国MBA访问学者的营销老总。据说他是中国营销界的名人，“美国爸爸”科特勒曾面授机宜，讲四个P可以口若悬河讲上七天七夜不合眼，那四个P用古老的中国话来讲就是产品、价格、渠道、促销，街头小贩即使不会说，市场规律也会迫使他深谙此道，你说夏日街头小贩吆喝卖冰棒那不是促销吗？走街串巷专找人多的地方叫卖那不是渠道吗？差劲儿的冰棍顾客不喜欢那不是产品吗？但人家营销老总来这家大公司布道，顶着MBA的桂冠，把英语单词不说完整——四个P！令谁都不明白，结果身价百万。他在公司大办公室里默读四个P，狂抄MBA，仰仗老推销员们打造成功的著名品牌，动辄“你懂四个P吗？”老推销们成年累月四处奔波，哪顾得去考证四个P啊！——四匹马？四匹驴？四匹骆驼？英语单词P字头的二千多个，小狗？庄稼？政客？诗人？母鸡生蛋？你即使一天能推销一架波音777你也要滚蛋；你懂四个P吗？我懂！刚出校门的小青年倒背如流。行了！你给我顶替那个推销大王的职位，会四个P不用推销，那顾客就跟吃了迷魂药似的，玩命往厂里投资，还用得着推销吗？营销老总把企业变成铁板一块死水一潭，尽管销售不再突飞猛进，但老板可以高枕无忧地睡大觉，老板最怕的不是企业停止不前，最怕的是营销员们玩小动作，占他的小便宜……
来珠三角做推销员的十年间，从广州到海南这样远的路程我是第一次乘长途汽车，渡琼州海峡折腾得我又呕又吐，过去那黄金般的推销时代我这位小小推销员出差坐飞机可以坐头等舱，乘火车可以坐软卧，下了飞机或火车一概打的，而且腰包里的公款借支足足的，背后像有座强大的靠山，现在呢，心虚虚的，惟恐老板翻脸不认人，辛辛苦苦地跑，回公司不但没那份微薄的薪水，自己打折卖摩托车垫支的差旅费老板也不给报。唉，我与那些小青年们一样，心凉啊，凉也要奋斗，我的人生座右铭是：珍爱上苍给我的每一寸空间！
天涯海角到了，迎接我的是蓝天大海，办事处没有来接我这位三级经理，是我自己打电话摸上门的。一个海南省的三亚市比我过去做“四省总督”、“封疆大吏”所管辖的市场至少要小五十倍，但我非常珍爱这个芝麻粒大的三级经理。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虽久经磨难但绝不例外。我招集全体办事处人员开会，“呼啦啦”业务主管、导购主管、维修主管、促销员一、二、三……来了十名，尚有十位缺席。我与大家寒暄，大家都客客气气，但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这位三级经理缺少权威性。后来我像模像样巡各个卖场转了一圈，请促销员帮我盘点一下库存，连续几天盘点表上不来，我再次招集办事处全体成员开会，没有谁把我的圣旨当回事。我打电话与我的小上司小A发牢骚，小A笑了，“邰总啊，不用管他们，我承认你是三亚老总就行了呗。”当我傻瓜蛋一个。接二连三地又碰了几次壁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办事处只有促销主管有实权，掌握着一支促销娘子军，其他的几位同仁都与我一样平起平坐：维修主管隶属公司售后服务部，营销代表甲隶属公司电热水器事业部，营销代表乙隶属燃气热水器事业部，营销代表丙隶属消毒碗柜事业部，营销代表戊隶属电饭锅事业部，我隶属我的小上司，小上司隶属电磁炉事业部，严格地讲我这位乔装打扮，煞费苦心混进来的“神童”比他们几位营销代表还要小一个级别，我的小上司才是与他们平起平坐的。
小就小吧，受点委屈没关系，只要能干出成绩。我们同一家公司同一个办事处的甲乙丙丁戊……各路诸侯，在三亚惟一的客户是同一家总代理。我现在的工作不再是推销了，按我以往的经验推销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让经销商勤进快销，随时帮助人家解决具体问题，比如我一到任就发现总代理下边大小零售商都压了一批老款，我想应该帮人家解决啊，公司让点利、争取总代理也让点利把那些老款打折卖了。我请示我的小上司，小上司说：“公司这头你就别指望了，你只能逼总代理，让他打折。我们的任务是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地套经销商的货款，你每天都要缠着他、逼着他。”
我说搞推销——不！我说错了，是搞营销，搞营销还有逼人家的吗？逼急了人家不做了呢？
小上司说：“他不做拉倒，咱牌子响，有品牌优势对经销商有拉动力，那条街上咱们可轮着做。”我说：“轮到最后谁都不做了呢？”小上司说：“那时候你我早远走高飞了，也许升迁也许跳槽，管那么多干啥？当务之急是生存，你完不成当月的回款指标，邰总你就拿不到工资了！”我摸摸已经变得空扁的口袋，生存无着的恐慌袭上心头！我不甘落后，硬着头皮去缠去磨去逼，让那个捧着个烫红薯吃不得又扔不得的总代理打款打款进货进货……
出师得利，刚见总代理，话还没说呢，总代理就甩给我一纸要货计划：“赶紧发一车电磁炉过来，我款在你们公司账上还有三十多万呢！”我出门，办事处的几位同事接踵而入，各个都咄咄逼人：“老板，这个月你消毒碗柜没完成！”“电饭锅你还差一半！”“热水器你一笔款没打！”接着就是大呼小叫：“进货进货进货！”“打款打款打款！”“我要换总代理了！”“老板炒鱿鱼我找你讨饭啊！”那个受气的总代理接应不暇。
时间就是金钱，回到办事处我用电脑飞快地打好发货计划立马往公司发了传真。我的同事甲乙丙丁各路诸侯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归来，我翘着二郎腿悠闲自得地吸烟喝茶，幻想着我那一大货车电磁炉正开出公司大门……第二天，我计算着货正好该到的时候，小上司来电话了：“邰总，你咋搞的？那货没给你发！”“为什么？”“你发那个传真没用公司的发货专用表格！”“我用电脑打的不更好吗？”“不行啊邰总，现在是营销时代，营销时代讲究规范！”
我到处找表格，那表格堆得像座山，什么申报促销物品、制作展柜、办事处人员去向、总代理动态……鸡零狗碎都有专用表格。发货的专用表格填了，传真回去了，货该发了吧？——慢着，小上司来电话了：“货发不了，你赶紧去找总代理逼他打款！”
我说人家在公司里有三十多万余款啊。
小上司说：“这不是营销时代了吗？专款专用，他那余款是打在电饭锅账户上的。进电磁炉要另打款。”
小上司的吩咐照办！我去找总代理。总代理彻底泄气了，“你们那个牌子我没法儿做了，左个账号右个账号、公开账号保密账号，事业部一大堆，营销员一大堆。我那点儿有限的资金投给你们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