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叹花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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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相思雨

随着最后仅剩的一瓶“千日醉”空空倒下,“叮呤”一声轻响,墨蠡颓然倒在桌子上。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墨蠡平生首次开始抱怨起自己千杯不醉的酒量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真希望自己可以真正醉上一次,一次足矣。

头有些昏昏沉沉的,自从墨蠡纵横江湖以来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然而,他却真的如此了。

或许手边这绝世佳酿终于起了作用,抑或是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他的脸侧着抵着冰冷的桌面,那是张多么俊美的面庞啊!飞扬的眉,星辰般的眸,挺立的鼻,再加上那泯成一线的薄薄的唇。

但是一丝讥诮的笑容却若有若无地挂在他的嘴角。

羽依~~~

如果羽依仍然在此伴着自己,那一定不会认出如今如此落拓的自己吧,墨蠡思忖。

想起这个名字,往昔那一幕幕不由自主的在他眼前勾勒而出。-------

那个在雨中奔跑,哪怕被雨淋得满是狼狈的女子,

那个爽朗天真,为了所谓的爱情毅然下山背弃师门的女子,

那个沐浴在如水月华下,默默为心爱的男子虔心祈福的女子,

那个无论风吹雨打,抱剑于谷口只待爱人归来寻她的女子,

那个……

“你可以叫我阿依!”

她那如花的笑靥,似月的容颜以及那一口口清脆的“墨大哥”,还有那生气不悦时对自己的称呼“黑石头”……

墨蠡惘然,嘴唇翕合,暗哑不清的语调汇成了一个让他铭心刻骨的名字——羽依。

“呵”他蓦地意识到自己满脑子都是那个笑语嫣然的可人后,不禁苦笑。

这还是我吗?那个游戏风尘、恣意江湖的我吗?那个被称为江湖七公子之一的“拈花公子”哪儿去了?

墨蠡问己问天,却无人答。

江湖七公子。七个人的传奇。

炎公子,苍离宗少主小祝融秋无飏。

风公子,一元弈剑斋巽风剑王子彧。

花公子,江南第一毫拈花笔墨蠡。

雪公子,崆峒广成派雪魂剑萧雪怀。

月公子,西湖长歌门儒月客江月寒。

煞公子,大理寺少卿小赵云徐汀。

灵公子,猫儿涧灵女鹤霏霏。

万花丛中过,滴露不沾身。描述的正是风流倜傥俊逸绝尘的拈花公子墨蠡。

常年打雁却被雁子啄伤了眼,这是墨蠡首次被一名女子俘获了心,可是那名女子如今又去了哪里?这次不只是露水沾身,简直就是被露水弄得身上一无干处。

“墨大哥!”一声清晰地轻唤传入了耳朵,好熟悉的声音,那是——羽依!

“羽依!”墨蠡兴奋地发出一声暗哑的嘶吼,慌乱地翻身而起。然而四肢松软,他一个不稳便从桌沿跌了下去,几乎是同时,他下意思地扶上了桌子,动作迅疾无比,手掌下一缕金芒闪过,却不料不察觉间用上了些真力,顷刻间,桌分,瓶落,瓶子们直直坠在了地上,一个个“哐哐”悲鸣着。

瓶中残余的些许酒浆打湿了他的玄衣,他哪还顾得上这些,忙不迭地勉强撑着身子扬头寻觅着那个旖旎声音的主人,却是,除他以外空空如也。

幻觉?

那双原本重获光彩的眸子再度黯然失色,墨蠡又颓然倒了下去。

也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呢?她明明已经离自己而去了,去追随那个傻小子了,不可能回来的。

小高,你怎么那么傻啊!

他扬起自己的手掌,如墨的长发丝丝缕缕从指间滑落。

墨蠡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凝视着这只手,这白晢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有多少书画佳作从这手下诞生,这手又饮过了多少正道邪派中人的鲜血。

拈花金玉毫,十步杀一人。

可如今,曾经名满江湖的这只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着。

竟连真力驭使都不可自主了吗?

“哈哈!哈哈……”墨蠡冷不防笑了起来,笑声由低渐渐高昂,桀骜不驯但又依稀透着些许苦涩。

他笑着长身而起,笑亦愈猖狂。

恍惚间,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飘进了他的耳朵中,笑声嘎然而止。

失意的可怜人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移步至窗前,一把推开了紧闭的竹窗。一阵湿冷的风吹来,拂在他脸上,墨蠡顿时清醒了许多。

窗外,细雨朣朦,雨水就那么簌簌落着,呈现出一片迷蒙的景色,他缓缓合了眼睑凝神倾听起这雨声来。

雨音盈耳,一时间雨声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主音,其他声音只能在这无尽雨音下展现自己,此时此刻这雨声仿佛就是世间最妙的乐曲,它洗涤着墨蠡的心,的念,充满着一种教人宛若回归母胎的力量,一种大安宁的力量。极悲过后,墨蠡居然意外进入了“天人交感”的空明中。

他体内那天生的霸隐脉忽地一热一胀又缩下去,像心脏一般跳了起来,带着周围的经脉也一跳一跳动着,而且还在不断蔓延,范围愈来愈大。在丹田气海也随之颤起的那一刻,他身体中皇天乾元功行功搬运的经脉里,本就因经脉跳动而蠢蠢欲动的金色真气霍地一凝,体积一下变得只余常日三成,化为了一种似雾非雾似液非液似晶非晶的存在,开始迅速在经脉中穿行起来,根本超越了平常百倍之功,本就凝胎淘炼过的身体里居然有大量郁结精气、秽气被引了出来,被炼化,皇天真气以一种清晰可感的速度增加着。随着皇天真气量的增加,这异变后的皇天真气也展现出了其庐山真面目,只见真气中不断有东西运动着、变化着,细细察去,原来是其中的真气不断由气化液,由液化晶,又由晶化气着,往返循环,生生不息。

真力壮大着,壮大着,其居的经脉却愈来愈不堪重负。终于待到经脉承受的极限时,真力流走路线一变,直冲天庭。

陡然间,墨蠡生死攸关。

额头正中央,两眉之间,医者称呼此处“天庭”。

看相的观人面相有句话叫做“天庭饱满,人有大福”。如果把浑身的穴道比喻成一尊尊神灵,那么额头正中央的那地方就是领驭众神颁令下诏的天庭。

这地方是人身体里最为神秘玄奥的部位,在道家的典籍之中有言,这是“众神之所皈依,元神之寄托”的位置。

真气径直潮涌般冲向了天庭,危险至极,人这副皮囊里,脑袋最为重要,练武运气,一般只走任督大脉,别的脉络是不可触探的,就算要走其他脉络也定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疏忽。毕竟脑袋上重要的部位太多,一个不小心,人就可能痴傻昏迷了。

而上丹田就在这个地方,可谓是藏神之府,性命之本。那金色的皇天真气如此,简直就与自杀无异。

千钧一发!

这时外界倏地有种莫名的温热气流涌入了墨蠡身体,从额头上发际往横拼四指的位置,也就是婴儿小时候头顶会跳动的那个部位,道家所谓的“大乐轮”。

气流冲过百会穴顺着已通经脉自上而下汇入了暴动的真气中,登时暴动的真气就好似有了将军的士兵般平息下来,但还是涌向了天庭。

体内生死攸关,墨蠡却恍若未闻,他的意识似乎已经脱离这个躯体,融入了那雨中。他只觉得在这一刻他即是雨,雨既是他,就是这么一种不分彼此雨中的一切他都了若指掌的感觉。这个世界仿佛忽然间更加的真实了,对,真实了,真是奇特的感觉。

明明自己已经阖上了眼,但那老树上在窝里避雨的万花白雀,它们的轻鸣:那地底在土壤中穿梭的小虫,它钻土的窸窣声:那远方居住的其他万花客卿,他们的言谈……一切一切皆是清晰可闻。这时的墨蠡他便是雨、他便是天,神思在天地间尽情的驰骋着。

他的身子伫立在竹窗后,一动不动,眸闭唇阖,一脸的安宁。愈来愈多的莫名温热气流汇成一股从其大乐轮注进,一下子平地里好似起了一股小旋风激得墨蠡衣袂飞扬。与此同时,墨蠡身上突然大筋暴起,健实的身子表面浮现出一道道一条条纵横交错、虬屈盘结的粗筋,与常人暴怒或发劲时的青紫大筋不同,墨蠡身上的大筋是金色的,乍一看,犹如金网加身,威风凛凛。

然而身若化雨的墨蠡兀自还流连在空明中,眸前因眼皮的遮挡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忽然,黑幕中有一点红光一现便炸了开来,眼前化成了一片火红,墨蠡只觉的从首至足生出了一种炙热的感觉,由内袭身,好像他整个人都坠入了烈焰中,被灼烧着,但却有很大的不同,他只感到了火焰的热度并没有烈火灼烧身体的痛苦,很古怪的感觉。不一会,突兀地又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从头席卷而下,这一凉使墨蠡神智一清,眼前居然走马观花般周遭景色尽纳入了脑中,他的感知悉数在脑海还原成影像,真实又准确。对!真实又准确,既然如此就不能用走马观花作比喻了,只能说就像传说里仙人的心目神通一般。

头上的气流旋风似地转的越来越快,一股诡异阴冷的风通过竹窗刮进了屋里,似乎墨蠡身周的昼光都一下子黯淡了不少,一些雨水被风挟着拂在了他的脸上,立时就化作了冰凌,挂在那瘦削俊美的脸庞上。仿佛被寒气席卷过,从墨蠡脚下到四周墙壁,上面的水汽皆化作了一层薄冰。

良久,那盘亘不去的莫名气流才骤地散去了,墨蠡身上那金色虬筋亦徐徐消退了下去,皮肤又回到了以前那么白晢晶莹,散发着一种教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他的眸子缓缓睁开,在完全张开的那刹那,只见眼中精光烁烁,一道金芒电射而出,消失在了眼前的雨里,将七丈外一棵苍劲古树击出了硕大个创口。雨景在他瞳孔里映着,他眸子又忽地恍惚了起来。

与她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这个季节。

他霍然回首,靠着竹窗徐徐滑坐在了地上,手触着那一层薄冰,淡淡的寒气萦绕在他的指尖,就这么定定地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画,目光久久不愿离去。

羽依,你又给了我一次好运。

墨蠡凝神聚念细细感受起自己的身体来,心意使然,体内的五脏六腑经脉血肉的影像便直接出现在他脑海里,虽然这不是用眼睛真正看到的,但这由感知还原出的图像甚至比用眼去观去察还要清晰明细,这是一种“自知之明”,就像一个瞎了一辈子的老人对伴随自己一生的棍子那般熟悉。

在他的感知内视下,身体宛若化成了一种琉璃,通透晶莹,各个组织一览无遗,血液在血脉中奔腾,真气在气脉中穿梭,各个器官发挥中各自的作用,随着他的呼吸运动着。肝、肾、心、肺、脾生出五种未名精气萦绕其上,彼此相依,生生不息、源源不断,自成体系。整个身体中,精血充沛,气血奔涌,经过异变的皇天真气依着皇天乾元功第七重搬运者着内气。很明显的,内气的流经经脉多了许多,从未开扩过的头部经脉也开始充满了真气,一个个大周天行过,墨蠡只觉自头至下弥漫着一股舒服的感觉,每个周天经过百会穴时,那真气都要冲出去似的。

“呵,五气朝元。”墨蠡的声音冷冷地喃道,喃喃间一大股皇天真气自大乐轮百会穴泉涌而出,一下子凝成了三朵七瓣的钵大金花,散发着炫目的光华,却是墨蠡尝试将真气从头部经脉吐了出去。

“三花聚顶?”见真气在体外自行凝为了三朵钵大七瓣金花,墨蠡难得将目光凝视了过去,似乎见到了什么笑话,自嘲般言了句。

心意一动,那三朵绚丽的金花瞬间一散化作了二十一片金色花瓣,于头顶飞旋了一圈遽然相撞在了一起,散成了一团金气。

只见空中那金气不停地变幻着,而后慢慢居然又凝结了起来,从中探出来一个东西,金锥似地也不知是啥东西。渐渐金气中那东西探出的愈来愈多,定睛瞧去,原来最初那金锥只是一种不知是啥动物的尾巴,现在又露出了它的脚爪身子及翅膀。

真是个奇怪的小兽,长身有鳞,爪有五指,身上生着一对金色羽翼。这时金气已经很少了,正凝结着这小兽的脑袋,也许是脑袋还没出来的原因,小兽的身子一扭一扭的,使劲挣扎地想把头挣出来。

终于,金气凝到了最后化成了小兽的头,小兽挣劲使然,一下子倒翻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闪电,撞在了墙上。这小兽真是灵性十足,一展翼又飞了起来,还晃了晃头。这小兽竟然生得一副神龙模样,只是多了一对金翅。

古书有言“龙有翼者为应龙”,这条虎头虎脑的小应龙晃过头后,随着墨蠡的心意飞向对面墙壁向那幅画叼去,很轻易的,它把头一凑一下子便叼了下来,奋力地开始向回飞,升升沉沉的总算将画运了回来。

“炁生毫芒,血魄若晶,两仪造化,心若天心。”墨蠡苦笑着念了句口诀,痴痴地看着眼前的这幅画。

那画上绘着一位姽婳娟秀的女子,作正欲褪衣状,一脸的娇羞与嗔怒。身著了件水绿衫子,如云的秀发挽成了个堕马髻,弯弯的柳眉,顾盼生辉的丽目,娇俏的瑶鼻,玉腮含嗔,唇如点绛,容色清丽,端的是水灵动人。画的栩栩如生,妙笔传神。

“神武,圣胎……”墨蠡看着这画,心神全系在了上面,眸子渐渐失了焦距,变得迷离而深邃,“羽依,我突破圣胎了……”

他的手指在画上轻轻地摩挲着,“纵然我功盖乾坤,而你……”

“哎,又有何用?”

“记得要忘记。”墨蠡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化作这句喃语。这亦是羽依离去时的喃语,羽依的离开恍如隔日,他如何忘得了呢?他根本就无法摒弃这曾经的记忆啊!

“不!我突破了!”墨蠡溘然叫道,心一下子激动起来。摩挲着画卷的手指一颤,本就因负重在空气中徐徐消散着的小应龙再也支撑不住了,刹那间散作了万点金星。

那幅画翛然而坠,徐徐落在了墨蠡腿上。墨蠡却不理不顾,状若疯魔,只是叫道:“我突破了,那么传说是真的。元武,我一定可以的。”

“羽依,我成就武道后定去寻你,哪怕你与他在一起,这一次我不会再教你离开了。”有晶莹的泪流下去。

“等我啊,我不会再教你离开我!一定不会!哈哈……”墨蠡笑着,哭着,眸子里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