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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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故事(4)

可是整个毁灭营如今就只剩了一些破烂的监房。那许多条铁轨,那堂皇的门面完全看不见了。我看过一篇记载,知道第一座旧式的焚尸所在一九四四年五月改做了防空洞一九四一年夏天,纳粹屠户们开始在奥斯威辛试用毒气杀人的方法。地点在十一号房的地下藏煤室。被害人是二百五十多个病人和六百多个战俘。等到这些人全部进去以后,纳粹屠户们就用土把地下室的窗户全盖上,然后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党卫军打开毒气罐,把毒气倒在地上,就锁上门走了。第二天下午党卫军上尉帕立奇(Palitsch)戴着防毒面具打开门进去,看见还有少数囚人仍然活着。于是他们又放了毒气进去,锁上门,过了整整一天,再进地下室去看,所有的人全死了。以后便在第一焚尸所附近修造了第一间毒气房。面积一共是七十八方码。房门都是不漏气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孔,就由这里放进毒气来。这以后毒气杀人的方法更“进步”、更扩大了。在这年秋天,布惹秦加树林中一个农家小屋里成立了一个原始的毒气房,叫做“地下室一”,又在一又四分之一公里外另一个农家小屋里成立了第二个原始毒气房,叫做“地下室二”。到了一九四二年八月在希姆莱视察以后,便开始建筑四个现代化的包含着毒气房的焚尸所,由艾尔福城(Erfurt)的J.A.托福公司承造,一九四三年上半年就完成了。

第一个小规模的焚尸所早在一九四○年就在奥斯威辛完成了,那是奥国军火库的旧址,起初纳粹的屠户们把他们杀死的人的尸体全埋在布惹秦加附近的树林中。到了一九四二年春天尸体腐烂,发出有毒的恶臭,使得纳粹的屠户们不得不把那些“万人坟”挖开,将残余的尸体弄出来火化。因此他们才有建筑大规模的焚尸所的计划。。第四焚尸所在一九四四年十月七日烧掉了。第二和第三焚尸所的设备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被纳粹匪徒拆下来搬到另一个集中营去,建筑物也被炸毁了。第五焚尸所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日的夜里纳粹撤退的时候烧光,连墙壁也炸掉了,今天我们到了全世界最大的毁灭营,却只看见一片荒凉。

包含着毒气房和焚尸炉的焚尸所是建筑在地底下的,以前人在这里可以看见整天冒烟的烟囱。现在我的脚踏在焚尸所的顶上,我只觉得我在一条年久失修的水门汀路上走着,我只觉得我在一间倒塌了的仓库顶上走着。我俯下头,便看见裂缝和铁筋。我可以把一只手伸进缝里去,但是我却没法使那些炉子和那些房间在我们的眼前重现,让我们详细地知道它们怎样吞食了那五百万无辜的人民。有些地方还挂着花圈,鲜花给荒地添了一点“生”意。大概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哀吊他们的死者。人是杀不尽的,每个死去的囚人都有亲友!

平日倔强的阿来克斯现在显得沉静了,他的眼光在各处找寻。他在找寻他的父母的脚迹吗?他在回忆那些过去了的恐怖的日子吗?忽然他抬起头看看我们,过后便指着湿润的土地说:“这都是烧剩的人骨头啊,这些白色的小东西!”我朝我的脚边看,土里面的确掺杂了不少的白色的小粒。

我默默地望着它们。它们刺痛我的眼睛。可是我却不能把头掉开。“它们也曾经是跟我一样的活人啊!”这个念头折磨着我,一直到我跟朋友们一块儿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

我们又去参观监房。那些破烂的房屋使人觉得它们是荒废了的养马处。房里没有一样东西让人想到在这里曾经住过上千的人。在这里没有图片,没有模型,也没有任何的陈设。我们看到的不论男监或女监,全是些盖着屋顶的空地,男监和女监自然是分开设在两处。毁灭营的面积一共是一百七十五公顷,所谓“希姆莱城”(Himmlerstadt)就在这里,当时它是一个繁盛的奴隶城和死亡城。现在就只剩这些破屋和纵横交叉的电网了。从许多文件中,从见证人的叙述中,从焚尸所的残迹上,我们知道德国屠户们曾经企图消灭他们的罪行的一切痕迹。可是现在那无数的白色骨粒就在向世人控告他们。这是最有力的证据。它们告诉了世人:法西斯主义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天色仍然阴沉。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波兰的冬天的日子是相当短的。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了。火车还在站上等待我们。阿来克斯在催我们走。我把告别的眼光投在这一片荒凉的“墓地”上。我想起那几百万被杀害的生命,我想起几年前在这里的生活的情景;我想起那些人,他们被纳粹到处追来赶去,在欧洲各大城市里漂流,最后被骗到这里来,德国政府说是送他们到波兰和南俄去就业,可是一下火车他们就让人送进了毒气房,东西全给抢光,身体变成了焚尸炉中的灰土;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犹太人在精神与肉体两方面受尽了非人的待遇和侮辱,在经济上又遭受到种种的勒索和敲诈,而且被强迫着在欧洲各城市搬来移去,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地方,所以听说在波兰和乌克兰有各种工作留给他们,他们便很容易地给骗到奥斯威辛来了。《德国人在波兰的暴行》里还说:“盖世太保(Gestapo即纳粹特务)甚至跟希腊籍的犹太人签订了购买乌克兰小租地和商店的合同。其他的人也得着允许去交换那班关在英国的德国战俘,所以他们一到奥斯威辛马上就问:到英吉利海峡还有多远。他们动身来这里的时候,别人劝他们把工作衣服和一切贵重的东西全带在身边,并且告诉他们说,他们在他们的新家里也需要这些东西,因为每个人都可能做他们自己那一行生意或那一门职业。因此奥斯威辛就成了各种工具、医疗器械和其他的有用的、有价值的东西的大仓库了。每次火车到了奥斯威辛,停在集中营支线的站台上的时候,犹太人全被赶下车来,他们的行李堆在站台上,另有一队由囚人组织的特别工作队来把这些行李搬到一些大仓库里面去,这些仓库叫做‘加拿大’,这个名字还是囚人给它们起的,因为它们里面的贮藏品太丰富了,后来集中营的行政当局也就正式采用了这个名称。同时党卫军的医生们便到站台上来,在那些新到的犹太人中间挑选了少数适宜于做工的年轻人,而其余的人就立刻被送到毒气房去处死了。所以最先被害的人就是病人,老年人,怀孕的女人,拖儿带女的女人。倘使焚尸所一时容纳不了这许多人,他们就让人关在营里,作为一种储蓄品,不在囚人名册中登记,只要等着焚尸所一空,他们就给人送去毒死。……”我想起那些人,他们在集中营里受尽侮辱,在纳粹的工厂里耗尽他们的体力,他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只为了最后的一个结局:焚尸所;我想起那些被拆散的家庭,父亲眼看着儿女,丈夫眼看着妻子被人从自己的身边活生生的拉开,带进毒气房去,自己却不得不为那些杀死他们亲人的仇敌工作卖命一○二一六○号囚人崔汗诺威次基(Ciechanowiecki)后来供称,一九四三年三月九日从巴黎附近运来一千两百个犹太人,集中营里只留下一百四十,其余的全送到毒气房去了。另一个囚人谢拉马·德拉公(Szelama Dragon)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七日到奥斯威辛,同来的人一共是两千五百,可是只有四百人进了集中营。其余的全给毒死了。

根据布惹秦加的B2营里一个区的统计数字,从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到一九四四年十月三十日这一年中间,一共到过七十六次装运囚人的火车,可是只有七千二百五十三人留在营里,其余的两万四千六百八十八个人都给送进毒气房去了。所有的女人和小孩全没有留下。

一个叫做雅可布·戈登(Jakob Gordon)的囚人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二日到奥斯威辛,他们一共是三千六百五十个人,可是只有三百四十五个人留了下来。其余的人连戈登的妻子,他的四岁半的儿子,他的七十三岁的父亲和六十四岁的母亲在内,马上就进了毒气房。。我又想起那个整日不断的进毒气房的行列:从别处送来的那些命运已经决定的人直接由火车运去;从集中营里挑选出来的囚人被党卫军押着徒步走去;身体虚弱不能走路的囚人便由卡车载去。我想着,想着,我知道那详细的情形:从火车站月台(就是我们下车的那个月台吧!)到毒气房中间还有一段路,这路永远被囚人的行列连接着,因为人们得等待毒气房里清出尸体。路中间还有卡车来往,专门搭载那些从铁路来的老、幼、病、弱的人。路旁两边的沟里站了许多纳粹党卫军,用机关枪对着他们瞄准。一个党卫军大声对囚人说,他们身上太脏,必须进浴室去洗澡消毒,才可以到集中营里居住。囚人们进了焚尸所的天井就被赶进“化妆室”去,在那房间的门上用德文写着“洗浴与消毒室”(Wasch und Desinfektionsraum),也附有别种文字的译文。在“化妆室”里还有记着号码的挂衣钉。纳粹党卫军还嘱咐囚人要牢牢记住那些挂衣钉的号码,以后取回自己的衣服可以方便许多。脱完衣服,他们又被带到一个走廊上去,这就是通毒气房的走廊了。毒气房里已经生过了焦炭盆。这热气可以使氰化氢更容易蒸发。这时候纳粹党卫军就露出了真面目,用棍棒打人,支使狗咬人,强迫两千个囚人挤在一个只有二百五十方码的地方。毒气房的天花板上也装有淋浴的“莲蓬”,可是从来没有水从那里流下来。天花板上另外开有四个特别的洞。门一关上,房里的空气也被抽出去了,毒气(氰化氢)毒气罐是党卫军的医生用画着红十字的车子运进来的。有一种开毒气罐的特别钥匙。放毒气以后关上洞口的盖子,这一类的工作是纳粹特务担任的,他们会戴上防毒面具。就从那四个洞里放进来。毒死这一个房间的人最初需要二十五分钟,到一九四四年夏天就减少为十分钟。等到门再打开时,死者都现着一种半坐的姿势。尸体是淡红色的,身上现出来红的和绿的点子,有的人嘴上带着白沫,有的人鼻孔流血。许多的死尸睁着眼睛,许多的死尸紧紧搂在一起。大部分的人都堆在门口,只有少数人留在毒气洞底下。……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是一个人,我有人的感情啊!我的神经受不了这许多。对着那遍地的白色骨粒,我能够说什么告别的话呢?对着这荒凉的几百万无辜的死者的“墓地”,我能够说什么告别的话呢?然而我能够默默地走开吗?我迟疑着。

就在这个时候阿来克斯来给我帮了忙。他走过来催促地说:

“快走!别的代表团已经走了。我们还要到克拉科去。在那里你们可以看到我们新建立的钢铁工业。我们正在那里建筑一座社会主义的新城。我们波兰人已经战胜了法西斯主义。”他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是的,你们战胜了法西斯主义。”我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跟着他走了。

我们又坐大汽车回到火车站去。在那里有着成群的波兰青年捧了鲜花在等待我们。我记起了一个亡友的遗言:“青年是人类的希望。”

(选自《巴金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年版)

编后小语:

凡是读过《世界五千年》的人都知道,“奥斯威辛集中营”是作为专门一章来详尽描述的。巴金在《纳粹杀人工厂——奥斯威辛·前记》告诫道:“人们,你们要警惕!……在法西斯主义不曾完全消灭之前,这种罪行还是会发生。”

从古到今,人类历史的重复总是远远大于创新。对于人类的悲剧,我们恐怕再也写不出什么新意。

尽管悲剧一再重演,人们也是反复总结,留下无数箴言、警句,但面对它的再次降临,我们仍难以进行全力的抵抗。

因为面对悲剧,我们暴露最快的往往是自己的弱点——“认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