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说了不少了,我们说正事吧,说说这个逻辑实证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素和怀特海花了十年时间,合写过一本《数学原理》,这是一部很猛的书。手稿之多,必须动用马车才能运到出版社。但是这种雄心勃勃的理论作品不好卖啊,最后罗素和怀特海只能自己掏了一部分钱出版。
虽然销量不好,但是罗素在写作《数学原理》的时候受到了启发。他想,既然能用逻辑来建立整个数学大厦,那么,是不是也能用类似的方法建立整个哲学大厦呢?
具体来说,能不能建立一套严谨的逻辑语言,然后用这套逻辑语言来研究哲学呢?
稍等,我们先问个问题,为什么严谨的逻辑语言这么重要呢?
我们前面说过,无论是哲学观点还是哲学家之间的辩论,要靠什么形式表达出来?要靠语言,语言是人类交流、记录思想最基本的形式。
前面还说过,严谨的哲学研究要靠理性思维。那么,什么样的语言能够最严谨地表达理性思维呢?
那就是严格符合逻辑的语言。
更准确地说,是逻辑符号。
就好比我们在数学题中写的那些数学符号,它们是最严谨、最符合逻辑的。假如老师上课不用数学符号,只用日常的大白话来教授数学知识,很可能会表达错误,引起误会。
逻辑实证主义者发现,过去的哲学家们不是很重视语言的严谨性,他们经常使用大白话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哲学家们常自己提出一些特定的术语——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生命意志”“权力意志”——他们又不给这些术语下特别严谨的定义,只是用粗浅的大白话解释一番,很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解。
尤其哲学经常涉及一些理性难以把握的终极问题(比如您先想象一下“无限大”是什么感觉,然后能用文字来描述这种感觉吗?),再加上并不是所有的哲学家都受过严格的逻辑训练,所以哲学作品常有词不达意的问题,用词混乱的情况就更普遍了。
这就好比请一个文学家来写数学论文,这样的哲学研究到后来能不混乱吗?
金庸的《侠客行》里就说过这种情况,说侠客岛上刻着一首包含了天下最强武功的诗。那些特有学问的武林宗师都猜不出来这首诗是什么意思,便从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考证辩论,研究了好几十年啥也没研究出来,搞得家人都以为他们被绑架了。
你看,要是没有准确扼要的学术语言,这多耽误事儿啊。
逻辑实证主义者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要做一项伟大的工程,他们要用严谨的逻辑符号代替之前所有的哲学观点,用逻辑的方法分析前人的一切命题,最终把整个哲学世界都用逻辑符号重铸一遍。
光用逻辑符号重铸,还只是第一步。逻辑实证主义还强调“实证”。
为什么呢?
前面说过,逻辑强调的是演绎推理,即从一个真的前提,推理出一个真的结论。可是,光有演绎推理的话,那得出的只能是重复的命题,得不出新的知识来。要扩展知识,我们要从经验中吸收。“实证”的意思就是说,逻辑实证主义得出的新结论,必须能有经验实实在在地证明。
也就是说,这回哲学家们可是真的为了理性下了狠心,他们一只脚踩着逻辑,另一只脚踩着经验证据,保证两只脚都踩得稳稳当当,一点含糊的地方也没有。然后一步一个脚印,每步脚印都踩稳了。保证每一个结论都绝对严谨,绝对有依据,这样得到的就是一座完美的哲学大厦了。
他们的工作效果怎么样呢?
失败了。
逻辑实证主义者想得不错,他们要发动一场继承苏格拉底、笛卡尔和休谟怀疑精神的运动,他们要用逻辑工具去一一考查所有的哲学命题,把所有没有意义的、不可证实的命题都剔除出去。
然而工作的结果却吓了他们一跳。
他们发现,剔除到最后,只剩下了两种命题。
一种是重言式命题,就是类似于“桌子是桌子”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当然是绝对正确的,可是这样的话不包含任何有用的信息,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之前的形而上学家们找到的那些所谓终极真理就多半属于此类。因为重言式命题绝对正确,所以就会被误以为是终极真理。这些终极真理一点用也没有。
还有一种命题,是类似“这朵花是红色的”之类描述片段经验的命题。虽然是新知识,但是无法形成普遍真理,也就无法回答哲学问题了。
其他的哲学问题,特别是形而上学问题,全都是没有意义的伪问题。要么违反了种种逻辑规则,要么无法用经验去实证。
这样一来,逻辑实证主义者就回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哲学家们对形而上学争论了那么久都没有结果呢?因为他们争论的全都是没有意义、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人们没办法靠实证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
年轻的维特根斯坦写了一本《逻辑哲学论》,完成了逻辑实证主义的工作。
写完这本书以后,维特根斯坦以为自己解决了所有的哲学问题。语言都被他用逻辑工具分析光了,他觉得所有用语言能表达的句子他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维特根斯坦说:“凡是可说的事情,都可以说清楚,凡是不可说的事情,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对这句话我的理解是:凡是符合逻辑实证规则的语言,内容都很清晰准确;凡是不符合逻辑实证规则的语言,说了也是没意义的,就不用说了。
这么一来,维特根斯坦觉得他没有困惑了,就去乡下当小学老师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维特根斯坦在剑桥当老师时他学生的课堂笔记,以及他留下的那些思考笔记,都在他死后被他的学生整理集结成书出版了。这本书显示了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之后的哲学思想和逻辑实证主义完全不同。
维特根斯坦发现,原先用逻辑去分析语言的想法太天真了。
比如生活中有人说一句:“我还是我吗?”这话如果用逻辑来分析,那么显然是一句没什么用处的话。然而我们知道,在生活中我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有自己的意思,而且不同的情景下还可以代表不止一种意思。
如果我们掌握了逻辑分析的方法,到生活中一看,没意义的句子比比皆是。然而老百姓谁管你什么逻辑哲学呀,人家是觉得这话有意义才说的啊。
维特根斯坦发现,语言并不能只停留在表面的逻辑分析上。同样的一句话,说话的情境不同,说话人的语气、表情、手势不同,常常会表达出不同的意思。换句话说,每一个情境都给语言制定了不同的规则,语言得和规则结合在一起,才能显示真正的意思。而这规则又是没有逻辑可言的。
维特根斯坦揭示的,其实是理性思维和现实的矛盾。
逻辑实证主义的理想很好,要坚持绝对的理性、绝对的正确,可是最后发现,这个绝对的理性却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结论,连一个普遍的理论都得不出来。可是另一方面,我们的现实生活是多姿多彩的,我们有灿烂的文化,有日新月异的科学知识。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理性根本无法担负从总体上解释世界、指导生活的任务。
维特根斯坦建立的逻辑实证主义,又被他自己亲手毁灭了。
可以说,维特根斯坦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能够提出两种截然不同又都对哲学史影响深远的理论的哲学家。所以我们前面才说,他是史无前例的双倍哲学家。
他是超级天才,可惜理性也被他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