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普提莫斯·科若姆先生低头看着一大盘的鸡蛋、熏肉、香肠、西红柿、蘑菇,还有他最喜欢的吃的———黑布丁,禁不住说:“啊!勾起我的胃口,无人能抵御它的诱惑。”
遇到这样的场合,他总会一边这么说,一边从合金材质的啤酒杯里喝上一大口。平时他若这么晚吃早餐也要喝上几口。
“残忍的人!”他的女儿爱瑟儿含糊地嘟囔着。她看到这样的情形,也总这么嘟囔,只是不敢出声而已。
“他去得很安详,是吗?”他的妻子问道。虽不是她自己想知道,但是邻居们总爱这么问。
“别无选择。一边一个强壮的看守。要不是那样我一个人可对付不了。”
科若姆先生一辈子嗜好油炸食品,对啤酒的热衷留给他的是不雅的啤酒肚。他的外形不算笨重,可以说是瘦而结实。下垂的小胡子、夹鼻眼镜、一对招风耳使他的脸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人们总喜欢打听。”他的妻子喃喃地说。
“难道我就知道!难道我不是为此喝了干杯酒壮胆!他走得安详———但比任何人都沮丧。尽管听说当他吃早餐时他还不服判决,可一路上他并没喊他是无辜的。什么无辜!”他大笑着叉起了一块香肠。
“人们说在审判时是有疑义的。”
“在审判时说的!”她的丈夫不屑地说道,并没停止咀嚼食物。“谁在审判时说的?该死的被告律师,是他这么说的。那是他的工作。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麻烦给他请律师。没人相信他们说的话。警察不会弄错,维多利亚女王陛下的法庭也不会弄错。无辜?无辜的人不会上绞刑。你记住我的话,错不了。”
“蠢人!”他的女儿含糊地说道,盯着他咽下第一个西红柿,接着切开第二个。
“好啦,我得去购物了,”科若姆太太说,“然后再去看看贝希·若兰德。她身体不太好。“随便你吧,”她的丈夫回答道,“我要睡会儿,记得回来给我做晚饭。”
玛丽·科若姆太太觉得无须回答,因为自从结婚后她每天都为丈夫做晚饭,除了他们去布莱顿的那天以及爱瑟儿出生的那天(若不是情况特殊,他不大骂才怪!)。当她“砰”的一声将客厅的大门关上,径直走到街上时,塞普提莫斯也随即放下了刀叉。
“这样的一餐能满足我一天,保证一天工作顺利。”塞普提莫斯说道。他的女儿只是怀疑地咕哝了一声。“真的像上帝轻轻拍打在我的背上。”
“想象着上帝对你的青睐,一定很惬意吧。”爱瑟儿·科若姆说。他的父亲疑惑不解地瞪了她一眼,还是没去理会她语调里的讽刺意味。
“是的,孩子。没什么好奇怪的。上帝说:‘报的是我的仇,我会报答的。’我是上帝憎恶坏人借助的工具,自然他会对我另眼相看。”
“我明白了。上帝真的会保护无辜者,避免任何冤假错案?”
“当然了。在我们这样的国家,他不需要。我们有我们的宪法章程,还有我们自主的司法部门负责保护无辜。”
“所以法庭判决一个男人杀害了他的妻子,他就一定杀害了她?”
“你又扯到英俊的克里切雷身上了?他倒下后看起来并不好看。”他轻声笑着,“是的,法庭判他杀人了,他就杀了。”
“即便是缺乏证据?”
“缺乏证据?他在药房工作,而他的妻子被砒霜毒死,合情合理呀。”
“我倒认为如果在药店工作的人要想谋杀他的妻子,则不会用毒药。这才叫合情合理。”科若姆先生显然很厌烦。
“那是你的错,孩子。聪明过头了。那人暗中还有个女朋友怂恿。”
“无名无姓,说不清楚的关系。”
“他是忠实于她的,我可以这么说。”
“他的妻子也另有其人。身份不明。”
“她不便告诉我们他是谁,是吗?”塞普提莫斯·科若姆补充道,“可怜的女人!”他说得听不出一丝同情。
“在我看来她不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很讨人喜欢!”塞普提莫斯模仿女儿吹毛求疵的厌恶语气说道,“你愿意相信被告辩护律师对你说的一切,不是吗?即便他把月亮说成是蓝色的奶酪。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伊凡·克里切雷告诉他的:他妻子的唠唠叨叨令他的生活一团糟。对,他会这么说的,不是吗?”
“不必要,如果他辩护他没杀人。”
“哦,他只是想在被发现有罪的时候赢得同情罢了……啊,坐着感觉早餐吃得太饱了。”
“那就是美味不宜多吃,不是吗,爸爸?对健康不利的。”科若姆只是又“啊”了一声。
“情况是这样的:伊凡·克里切雷有了女朋友,为了和她结婚,他得摆脱他的妻子,而离婚对于他和我们这样的人代价都是昂贵的。”
“说得对。如果无论哪个张三李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婚的话,我们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道德将会被弃之窗外了。”
“而他的妻子与此同时以道德的名誉,尽情与人调情,或做比那更为严重的事,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我们并不知道,不是吗?我们只是听克里切雷先生那么说的。”
“有个邻居说她经常白天长时间不在家。”
“是的!那又能说明什么?她没有孩子需要照看。为什么你没提及那位说她在临死前的几个星期总是喊胃痛的邻居?”此时疼痛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又一次由衷地发出了呻吟。
“她抱怨胃痛不足为奇。她是被毒死的,不是吗?没有人否认。问题是谁悄悄下的砒霜?”
“那,谁又比她的丈夫更有可能呢?”
“那可能就是凶手所指望的:警方往往依据明显的解决方案和最容易的怀疑对象做出决定,并不深入调查。”
“对,当年轻的伊凡·克里切雷具备了作案的手段、机会和动机时,为什么他们还要进一步调查呢?”
“但是警方并没有获得证据。”
“他们提供了足以让法官和陪审团作出判决的资料。”
“陪审团!那些相信他们每天在《每日邮报》上所看到的报道的人!”他的女儿不屑地说道。
“为什么他们不该看《邮报》呢?《邮报》常报道揭示一些不应该隐瞒的造谣中伤的事情。”
“就案件中原告律师所提供的证据而言,如果伊萨贝拉·克里切雷是服毒而死的,为什么不是她的情人厌倦了她,而下了毒手呢?”
科若姆先生佯装生气,瞪大了眼睛。
“听听她在说什么!我的女儿镇静地坐在客厅里谈论有情人的女人!一个女孩子出去给人擦地板而不去找一个能在将来给她一个像样的家的好丈夫!接下来,她说不定还想当医生或律师呢!”
“我的目标可不仅仅当个律师,”爱瑟儿坚定地说,“对我而言,最低也得做个大律师。为什么不呢?总归有一天,迟早有一天那天会到来。”
“女人的思维总是不合乎逻辑和推理,都是感情用事。看看你:你开始要求证据,接着毫无根据地指责那个女人的情人……没有证据,你却说实际上她有一个情人。”
“对,有一个情人。”爱瑟儿·科若姆很平静,她父亲的注意力被一阵剧烈的胃痉挛分散了。当恢复平静后,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女儿。
“你知道她有情人的事情吗?”
“我知道她有一个。”
“你怎么会知道?”他嘲笑道。
爱瑟儿平静地说:“我的生活不仅仅限于这个监狱似的家。”父亲无力地做了个手势,想吓唬一下她,可是实在难以支撑。“你说我出去做清洁工,事实上,我是当厨师兼女仆。主人很信任我,几乎把我当伴儿。”
“几乎当伴儿?”他嗤笑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为什么你现在告诉我这个?雇你的这个女士是谁?是他的情人吗?或者是克里切雷太太情人的妻子?你暗示了你和这个情人有关联。”
爱瑟儿想了想说:“克里切雷太太去过那里。我无意中听到一些事情。”
“怪不得呢!”他威吓她说,“别人信任你,你听到了些事情———当然是无意中听到的,我想你不会告诉警察的。”
“不会,我永远也不会告诉警察的。我非常讨厌克里切雷太太。她粗鲁、马虎,有时她还很随心所欲,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独裁者。”
“所以说她该死吗?”
“可以理解……她和我的女主人过去很熟,确实是很熟。”父亲咕哝着应了一下。
“那个女人怎么了?”塞普提莫斯要求知道真相,“别打哑谜了。”
“我的女主人的秘密就是克里切雷太太的秘密。克里切雷太太会对她造成很大的伤害。”
“嗯。”塞普提莫斯仍然表示怀疑。
“我的女主人是个有名的主张妇女参政运动的女士。而克里切雷太太可能会毁了她,毁了运动。”
“她的权利更大了……啊!在她的领导下。”
“所以说,”爱瑟儿说道,立刻放松了下来,“不只是一个怀疑对象。敲诈勒索的人通常不只抓一个人当把柄。遍及伦敦都有伊萨贝拉了解的做危险事的人。”
“你在说什么?她不是淑女吗?是妓院经营者?如果真是,警察早该知道了。”
“我确信他们是知道的。警察对妓院是很感兴趣的。要么他们利用它,要么就关闭它。”
“嘴放干净点,孩子。警察决不会———”
“警察也是男人,正如士兵和船员一样。但我不是在说她就是个经营妓院的。她是个勒索者。她怎样弄到秘密的和你无关。我确实知道我的女主人打算去看她,并主动提出提供一大笔钱,做个了断。”
“你在指控她犯了谋杀罪?”
“我说警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早就把她当做嫌疑犯了。但是勒索者的问题是:他们不是在寻找一次生财的机会,而是在寻找稳定的收入。”“你这次说对了,孩子。”“稳定的收入对于他们才是有用的财源,并且符合他们的权利感。他们最喜欢可以受他们控制的人,好像逐渐地拧紧螺丝。无论如何,克里切雷太太没有可以传给我的女主人的东西,并且说:‘到此结束。’她除了知道一点事外别无所有。留在她脑子里了,和她一起死掉。”
他的父亲大吼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喊:“医生!叫医生来!”
爱瑟儿镇静得像钢筋铁柱,说:“叫医生,爸爸?当然不是为了一点消化不良吧。”
“不是消化———”他坐在座位上,向前倾着,双手紧捂着胃部。
“你最终意识到了吗?”爱瑟儿说,“对,不是消化不良。我来告诉你是什么,爸爸。是毒药,在你的啤酒里。你一直在小剂量地服用,到现在有段时间了,药力集聚上升了。我是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克里切雷先生审判的所有事件报道了解到的,有关毒药的事情他们谈疯了,我没想到我也会用同样的东西。你看,现在又多了一个嫌疑犯:我早几个月前就应该读读有关毒药的事。我就会决定帮助我的女主人杀掉令她痛苦的人。”
又一阵呻吟,又一阵来自胃部的鼓胀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恳求声:“叫医生!”
“哟,不,爸爸,”爱瑟儿边说边摇头,“我马上出去,但不是去叫医生。我将走出这个房间,锁上门,我将把这个地方抛到脑后。看到沙发后面的那个包了吗?那里面装着我想保留的我过去生活中的所有的东西,不多,是吗?”
一声感叹从地板上传出,塞普提莫斯狼狈地从椅子上滑倒了。爱瑟儿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走了,去把妈妈从贝希·若兰德家接回来,我打算带她去西街区,让她看看风景,在莱昂斯吃顿饭。我要告诉她我已给你准备好了饭。当我们一起吃饭时,我要告诉她我打算和我的女主人一起生活,并且这也是事实。我们将在曼彻斯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那里是主张妇女参政运动的中心。今天是你生命的结束,也是我在这里生活的结束。我和我的女主人会过得很好的。”她跪下来,对着他的耳朵嘶嘶地说,“那就是她,爸爸。我的女主人,我的情人。”传来愤怒的咕哝声和听起来好像“不可能”的模糊词句。她摇摇头说:“啊,不是不可能,爸爸。那是克里切雷太太威胁她和一些其他的杰出女性。她们很多年以前曾经是情人。啊,爸爸,在伊萨贝拉·克里切雷的谋杀案件中应该有很多嫌疑犯的。警方就近选择了一个,你恰恰给他上了绞刑。”
又传来窒息般的声音,听起来像“该死的人”。
她跪下,对着他的招风耳朵小声说道:“啊,不,你没有绞死该死的人,爸爸。是我亲手杀死了她。不是因为我和她的丈夫有什么瓜葛,男人对我没有吸引力。也不是我为我的女主人效力,尽管我喜欢她,并乐意帮助她。我杀她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体内有一种想杀人的欲望,当时机来临时,我便从杀戮中得到乐趣。爸爸,这是血液里流淌的东西,我有杀人的欲望,那是你遗传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