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魏晋风流十讲
12635100000008

第8章 服药之风(4)

第二,皮肤敏感,干燥,易生皮屑。这本来是“生理并发症”,影响到文化上,特别是人的服饰和行为举止上,就是魏晋名士喜欢穿宽大舒适的衣服,所谓“宽衣博带”。为什么呢?鲁迅先生分析说:“因为(吃药之后)皮肉发烧之故,不能穿窄衣。为预防皮肤被衣服擦伤,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班名人都吃药,穿的衣都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下同。)

鲁迅还认为,魏晋名士爱穿高高的木屐,也和服药有关。他说:“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象和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

但是,我以为这个说法未免简单化和绝对化了,不能因为吃药之后必须穿宽大的衣服,不鞋而屐,就武断地认为,爱穿宽大的衣服,或者穿木屐,一定和吃药有关。这个推理在逻辑上不能够自洽。要说穿宽大的衣服,汉代人就已经开始了。甚至相比我们今天而言,古人一直都是宽衣博带的。同样,穿木屐也未必全由皮肤干燥,否则就很难解释日本人和中国闽南地区的人一直都喜欢穿木屐。其实,追求自由,舒适,潇洒,从来都是人的本性。比如,现代人喜欢休闲装,穿拖鞋,穿沙滩裤,甚至每到盛夏,大街小巷都有一些坦胸赤膊的人,总不能说,这些人都是从魏晋“空降”过来的,都吃过“五石散”!

《世说新语·贤媛》篇有个故事说:

桓车骑不好着新衣,浴后,妇故送新衣与。车骑大怒,摧使持去。妇更持还,传语云:“衣不经新,何由而故?”桓公大笑,着之。

桓车骑就是桓温的弟弟桓冲,他不喜欢穿新衣服,有一次,洗完澡后,妻子特意让人给他送来了新衣服。桓冲大怒,让来人把衣服拿走。片刻,妻子又让人把新衣服送回来了,并且传话说:“衣服不经过新的,怎么会旧呢?”这话说的很幽默,也很有水平,桓冲听罢大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地穿上了。有人以为桓冲“不好着新衣”,也是因为吃药的缘故,我以为这个说法未免牵强附会,旧衣比新衣穿着舒服乃生活常识,何必要喝“五石散”而后才明白呢?

换句话说,不能认为魏晋名士如果不喝药,魏晋风度就会荡然无存,因为说到底,魏晋名士的风度更多的还是与精神上追求自由和超越有关。鲁迅的说法虽然很好玩,却把“魏晋风度”的精神品性给降低了。

此外,因为皮肤干燥易破,衣服不能常洗,还会有另外一个“后遗症”,就是容易生虱子。虱子这东西我们现在觉得挺恶心,可在魏晋时代,却是一个显示身份的雅物,有的名士一边清谈,一边在身上捉虱子,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晋书·王猛传》记载:“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王猛的做派真叫做名士风流,他愣是把虱子这种俗物彻底“雅化”了,成语“扪虱而谈”即由此而来。其实,世间再尴尬、再不上台面的事,只要你在做的时候能够“旁若无人”,立马就能改变人们的观感,原因无他,就因为你能够不在乎别人的观感!

第三,服药之后,人会暴躁易怒,晋人的痴狂之气应该就与喝药有关。这是由生理作用到心理乃至精神气质的一个症状。这个观点也是鲁迅先生的“发明”。他说:“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比方有苍蝇扰他,竟至拔剑追赶;就是说话,也要胡胡涂涂地才好,有时简直是近于发疯。但在晋朝更有以痴为好的,这大概也是服药的缘故。”前面讲过的“王蓝田食鸡子”的故事,就是典型的例子。因为吃过五石散之后,人的内脏发热,常常会导致心烦意乱,焦虑失眠,食不下咽,脾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晋人的狂气,痴气,虽说并不全是吃药惹的祸,至少也与吃药有关。“八王之乱”中,“竹林七贤”的王戎向齐王司马冏进谏,话说得不中听,被司马冏身边的谋臣怒斥可杀,王戎急中生智,就借口上厕所,然后假装服药散发,跌倒在茅厕中,这才免于一死。为什么?因为服药之后人会神志不清,甚至胡言乱语,王戎搞这么一出“苦肉计”是为了“否定”甚至“取消”自己所说的话。可见,假托服药后装疯卖傻,甚至还可以虎口脱险,保全性命!

还有一种“文化后遗症”也很值得注意,就是魏晋名士有一种“居丧无礼”的风气,也是和服药有关的。按照儒家丧礼,父母去世,办丧事的时候,是不许饮酒食肉的,但是因为服药的缘故,必须要喝温酒才行,所以,一些名士便在居丧期间不遵礼节,照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种行为其实是从东汉的戴良就开始了,但是尚未形成风气,到了魏晋,人们就利用服药之后必须喝酒这个借口,在丧礼上狂饮大嚼而不受礼法限制,如“竹林七贤”的阮籍、王戎就是。后来,“居丧无礼”就渐渐成为魏晋名士展示放达个性的一种风气了。

无药可解

作为一种剧毒之药,“五石散”有没有解药呢?

事实上,古代的确有不少《解寒食散方》之类的文献,如皇甫谧就列举了许多解毒方法,如喝三黄汤、栀子汤、针灸等,效果还是有的,只是一般人不懂。我们这里不再展开。值得一说的,倒是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发现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解毒之道。这事跟东晋大名士王羲之有关。众所周知,王羲之有个爱好,就是喜欢鹅。通常的观点认为,大书法家王羲之喜欢鹅,跟鹅这种动物脖颈颀长,转动伸展之时姿态多变,深合书法之道有关。这当然是可能的。但是,陈寅恪先生经过审慎考证,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他认为王羲之喜欢鹅,和服食养生有关,因为鹅肉可解五脏丹毒!要知道,王羲之一家都是信奉天师道的,而天师道讲究服食炼丹,史书上说,王羲之经常“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甚至说:“我卒当以乐死。”(《晋书·王羲之传》)可见,王羲之是把服食养生与游山玩水当做人生一大乐事的。

那么,活了58岁的王羲之到底是不是“乐死”的呢?恰恰相反,王羲之差不多是被“气死”的,把他“气死”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被他看不起的王蓝田。《世说新语·仇隙》篇记载,王羲之特别瞧不起王蓝田,但是王蓝田晚年时声名越来越好,这让王羲之十分不平。有一次,他趁王蓝田办丧事的时候前去闹事——按照当时丧礼,丧事的主人哭过几声之后,前来吊孝的客人也要哭几声还礼,并且还要握一握孝子的手,没想到王蓝田及家人哭过之后,王羲之竟然拂袖而去,存心羞辱人家,从此两人就反目成仇。后来王蓝田做了他的顶头上司,王羲之听到这个消息,忍无可忍,竟然派人上报朝廷,希望把自己所属的会稽郡单独划出来,成立越州!这事不仅没能成功,反而引起当时贤达名士的耻笑。王蓝田也以牙还牙,趁机派人察看王羲之郡中的不法行为,整他的“黑材料”,并且告诉他:你自己看着办吧。王羲之于是称病辞去郡守一职,发誓再也不做官了,朝廷因为他发的誓太重,也就不再起用他。最后,王羲之就在愤慨中抑郁而死。由此看来,风流潇洒的王羲之也有瑕疵,由于是“五石散”的老用户,他的脾气并不比王蓝田好多少,从某种程度上说,坏脾气几乎是导致他死亡的主要原因。

总之,魏晋名士的服药之风,看似很另类,不可理喻,但的确富有文化内涵和现实意义,它不仅是魏晋士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服药所带来的各种负面效应,也的确值得今天的人们好好反思。不过话又说回来,最能展示魏晋名士风采的倒不是喝药,而是饮酒。

那么,饮酒之风又是怎样的呢?为什么饮酒竟会成为魏晋名士的一个重要标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