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说明,服了药必须喝温酒对于魏晋名士来说,几乎是个常识。王大虽然在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到了别人家仍然没有拿起冷酒就喝,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你要是喝冷酒,简直就是等于喝毒药,轻则致残,重则丧命!这也是有前车之鉴的。比如,西晋有个叫裴秀的名士,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最着名的地理学家。裴秀有个绝活儿,就是制作地图,为此还创立了一套绘图理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这还不算,他甚至还最早提出了比例尺的问题。可就是这样一个挺有才华的名士,也是吃“五石散”的,更可悲的是,他最后甚至死于“五石散”!死因就是《晋书·裴秀传》所说的,“服寒食散,当饮热酒而饮冷酒”,然后中毒身亡。裴秀也不是喝了冷酒马上就死的,死前害了几个月的寒热病,大呼小叫,神志不清,家里人也不懂,以为这是内热所致,于是就用冷水往他身上猛浇,用了几百石水之后,裴秀终于死在水中,成了一朵提前凋谢的“水中花”。裴秀死时,年仅48岁。
行散
除了吃冷饭,洗冷水澡,喝温酒,还有一种散发热力的方法,就是户外散步。这也有个术语,叫做“行散”或者“行药”。因为吃完药的人不能静坐不动,必须让身体“烦劳”。哪怕你身体很弱,自个儿走不动,也要在别人帮助下,或拄着拐杖四处走走。像王蓝田那样非要跟鸡蛋过不去,脾气大固然是一个原因,估计也是吃了药,闲着也是闲着,非要活动活动胳膊腿儿不可。因为“安坐不动”正是服药的大忌之一。
人在行散的时候,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故事,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风度。比如东晋名士王恭就有两件与“行散”有关的雅事。
王恭字孝伯,太原晋阳人,是王大的堂侄,仪容俊美,人见人爱,有人称赞他的美貌,说:“濯濯如春月柳。”
说他长得清朗而又明净,就像是春天里的柳枝,清新宜人。王恭和他的堂叔王大是齐名的,两人关系很好。有个故事说,一次王恭从会稽(今浙江绍兴)回来,王大去看望他。一到王恭家,就看见王恭坐在一张六尺见方的簟子(也就是竹席)上。于是王大也就毫不客气地对王恭说:“你刚从会稽回来,所以有这种物品,给我一张带回去吧。”王恭没说话,等于默认了。王大走后,王恭便将自己坐的那领竹席派人送给了他。而他自己没了竹席,便坐在草席上。后来王大听说了这件事,大为惊讶,对王恭说道:“我以为你有许多,所以才向你要的。”王恭笑着说:“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老叔您不了解我,我做人从来没有多余的东西。成语“身无长物”、“别无长物”即由此而来。
遗憾的是,这一对关系很好的叔侄,后来因为别人挑拨离间,竟然在一次宴会上,拔刀相向,反目成仇。但是,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后来,王恭还是经常想念王大,《世说新语·赏誉》篇载:
王恭始与王建武(王大)甚有情,后遇袁悦之间,遂至疑隙。然每至兴会,故有相思。时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
故事说,王恭当初和王大(因官建武将军,故称王建武)关系很好,后来遭到小人袁悦的挑拨,叔侄两人才有了嫌隙。然而每到兴之所至的时候,彼此还是会思念对方。有一天早晨,王恭吃了“五石散”之后,外出行散,来到京口(今江苏镇江)一个演习射箭技艺的射堂,他看到清冷的露水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新生的梧桐刚刚抽出嫩芽,不觉心旷神怡,竟又想起堂叔王大来了。于是说了一句很怀旧的话:“王大故自濯濯。”——王大确实是清新明朗,讨人喜欢的。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服用“五石散”之后的行散过程中,一个人的确容易进入超尘脱俗的精神状态,以至于连过去有过仇怨的人也都不再计较了。
《世说新语·文学》篇还记载王恭“行散”途中的又一件雅事: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
王恭住在京城建康的时候,有一次,他服药之后,出门行散,信步来到他的四弟王爽(小名王睹)家门口,就问王爽:“古诗中哪一句写得最好啊?”这里的“古诗”应该指的汉代末年流传的一些无名氏的诗歌,大都是五言诗。王爽想了半天,答不上来。王恭就说了:“‘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句最佳。”你看,王恭在行散的过程中,想的竟然是“古诗何句为佳”这样十分高雅的文学话题,而且,“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二句,的确充满了对时光流逝和人生短暂的感叹,这不仅说明王恭的文学鉴赏力很高,也说明服散之后,人会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不那么庸俗。
东晋名士殷觊更有意思,他仕途失意时,竟在一次服药之后的“行散”活动中,干脆离开官衙,来个一走了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这事完全是他兴之所至,事先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时舆论因此赞美殷觊,说他意趣神色潇洒自得,不同凡俗。说明人在服药之后,身心俱轻,飘飘若仙,陶然忘我,可以达到短暂的“神超形越”的状态,名缰利锁之类统统可以抛在脑后了。
以上,我们讲了“五石散”的名称,服用的方法,以及行散过程中发生的故事,可以得出一个印象,就是吃“五石散”这种药,和吃一般药不同,实在十分麻烦,十分危险,连怎么吃都是一门学问,如果服用方法不当,不注意善后措施,那真是“后果很严重”的。
问题是,既然“五石散”这么有杀伤力,为什么魏晋名士还要争相服用呢?除了那些无关痛痒的“附加值”,这种药到底有什么功效?服用之后,给人的生理和心理,衣饰和行为,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出现了哪些“生理并发症”和“文化后遗症”呢?
饮鸩止渴
上一讲我们讲了魏晋名士喜欢服用的一种药——“五石散”,介绍了它的名称,配方,以及“五石散”的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讲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而且,突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五石散”含有剧毒,吃了以后对身体的杀伤很大,就像现在的一些“极限运动”一样,我们必须加上一句负责任的话——“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有人会说:既然这玩意儿这么有杀伤力,干嘛还要吃呢?这些名士到底是想不开还是缺心眼啊?很显然,把服用“五石散”的理由“锁定”在药的名贵、名人的炒作、以及显示贵族身份上,说服力还是不够。
其实,魏晋名士都是些智商和情商奇高的人,哪会那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民间有个俗话:“寿星佬吃砒霜——活腻了!”“五石散”虽然是一种剧毒药,但它可不是砒霜,主要的功能不是让活腻了的人消灭自己,而是相反,初衷是为了让人活得更长些,更好些。因为它虽然有毒,但毕竟还是药,是药总是有些功效的。
哪些功效呢?综合何种文献和信息,我们可以得出服用“五石散”的三大功效。
祛病延年
第一个功效,就是通常说的祛病延年。
我们知道,秦汉以来,求仙问道以求长寿的风气就开始流行。因为这个时期可以说是人的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的时期,人们认识到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太过短暂,“伤心总是难免的”。于是转而去追求长生不老。传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曾派方士徐福率领五百童男童女横渡东海,求神仙,访不死之药。汉武帝时期,国力空前强盛,但人到老年万事哀,刘彻最后发现,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面前,再大的功业终不过是虚无,于是感叹“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辞》),也开始了求仙问道的长生之旅。
东汉末年,外戚和宦官轮流专权,朝政昏乱,民不聊生,导致了黄巾大起义的爆发。接下来就是董卓之乱,群雄分起,逐鹿中原,最后是三国鼎立,连年的战争、饥荒和瘟疫使人口大幅度锐减。据学者考证,公元157年的一次人口普查统计,东汉人口达5600多万,一百多年后,魏、蜀、吴三国的人口总数才760余万,还不到原来的七分之一!正如曹操的《蒿里行》所写的那样:“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生命朝不保夕,转瞬即逝,更使人们留恋生命,祈求长生。黄巾大起义虽然被各路诸侯联合剿灭了,但神仙道教的思想依然在民间流传,上流社会笃信道教的大有人在,服食炼丹以求长生的风气不是消歇了,而是更盛了。因此我们说,服药的行为,归根结底是跟人生的痛苦和死亡带来的恐惧有关的。
那么,这些通过服药以求长生的人成功了没有呢?当然没有。因为生老病死本来就是自然规律,谁都没有豁免权。所以大概写于汉末的无名氏的组诗《古诗十九首》里就有这样的诗句:“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也就是说,通过服食炼丹,养生延年的方法并不可靠,不如抓住有限的人生,饮美酒,穿华服,及时行乐。
不过,人类有个特点,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不管死亡是一件多么现实而又切近的事,都不会影响人类做长生不老的大头梦。和今人一样,古人对于养生、长寿、保健之类的“灵丹妙药”同样趋之若鹜。“五石散”这种药,正是在汉末这种“服食求神仙”的风气中产生的,他的发明人就是东汉着名的医学家、医学名着《伤寒杂病论》的作者张仲景。
张仲景发明这种药,本来是为了治疗当时很流行的伤寒症的。最初的名字叫做“紫石寒食散”,其主要成分是赤石脂、白石脂、紫石英,再加上其它一些药材配制而成,在临床上,其治疗伤寒症还是颇有效果的。后来何晏服用的“五石散”又加上了钟乳石和石硫磺,药性更猛,毒性更大,副作用也更明显了。但是中国古人挺聪明,就像今人喜欢是给杀伤力巨大的台风取个好听的名字,诸如麦莎,韦帕,安娜之类,让人心理上好受些,“五石散”也有两个好听的别名:一个叫“五石更生散”,一个叫“五石护命散”。说明研制这种药,大概是要取以毒攻毒之效,使人体获得脱胎换骨似的改变,从而达到祛病延年的目的。其实,这是人们认识上的一个“误区”。
有例为证。西晋有个叫皇甫谧(215-282)的名士,就是被“五石散”误了一生的活标本。他在35岁时,得了风疾,就是中风的病,症状是半身不遂,右脚偏小,整天卧病在床。当时何晏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代言的“五石散”却在社会上大为流行。皇甫谧病急乱投医,以为“五石散”能够治疗中风,就开始吃起来。没想到吃了之后,毒副作用很大,弄到后来,大冬天居然要光着身子吃冰块,夏天又老是咳嗽哮喘,浑身无力,四肢酸痛,苦不堪言。有一天,他实在受不了了,竟拿起刀子要自杀,想来个“长痛不如短痛”,幸亏被他婶子撞见,好说歹说一番,总算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不过,这个皇甫谧还算幸运,虽然缠绵病榻,最后竟然活到68岁。尤其让人肃然起敬的是,皇甫谧在痛苦的后半生,苦心钻研医药诊疗之学,竟然久病成医,成了历史上有名的医学家,针灸学的奠基人。因为深受“五石散”之苦,皇甫谧写了一篇题为《寒食散论》的文章,专门论述服药之苦,调理之难。文章说到,他有六个中表兄弟,都是服用五石散不得法而命丧黄泉的,有的是舌头缩进喉咙里,有的是背上长了大疮,有的是肌肉溃烂,真是惨不忍睹!
尽管如此,魏晋南北朝服用“五石散”的还是前仆后继,代不乏人,贵族人家甚至男女老少都有服散治病的,也不能说全无疗效。比如嵇康的侄孙嵇含,晚年得子,儿子生下来十个月,就得了上吐下泻的病,多方医治无效,眼看病入膏肓了,一家人急得要命。嵇含一不做二不休,竟然给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吃了一剂“寒食散”。没想到,不到三十天,儿子就转危为安。嵇含大喜过望,就写了一篇《寒食散赋》,其中有“伟斯药之入神,建殊功于今世”之句,热情赞美这药有起死回生之效。
另外,根据现代史学家余嘉锡先生《寒食散考》搜集的材料可知,魏晋时很多家族都有服用“五石散”的传统,比如我们讲过的以王蓝田、王大、王恭为代表的山西太原王氏家族,再如山东琅琊王氏家族,特别是大书法家王羲之一家,他的妻子、妹妹,还有几个儿子,包括他的小儿子、和王羲之并称“二王”的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等,都是“五石散”的老用户。
这说明,“五石散”在魏晋南北朝,拥有十分广泛的群众基础和消费市场。如果说此药只有毒副作用而没有任何疗效,恐怕难以服人。要知道,古时候人们的科学知识还很贫乏,医学也不发达,我们现在可以轻松治愈的病,在当时差不多就是绝症。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自己或者亲人身患重病,是不是任何一种药都可能是救命稻草?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病急乱投医。只要有一分希望,就要做百倍努力。今人如此,古人依然。一旦得了病,怎么办?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实在没办法,只好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冒险赌一把,运气好的,比如嵇含的儿子,还真的能捡回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