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妖怪物语“牡丹灯笼”是典型的嫁接中国古典文化的成果,它的缘起,来自于明代文言短篇小说集《剪灯新话》。
《剪灯新话》在中国并不有名,还几乎失传,但在传入日本后,竟然对日本的文学艺术产生了极大影响,日本民间艺人对其进行了精华吸收,而后重新诠释,铺衍成具有本国特色的物语传奇,其中的经典篇章更被大量改编成歌舞伎、单口相声落语、小说等。
《剪灯新话》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描写婚姻爱情的。或叙人与人的婚恋、或写人与鬼的爱情,都突出强调一个“情”字。对爱情和美好婚姻的渴望,是广大女性的共同向往,但她们的要求被扼杀了,《牡丹灯记》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它最初的发生地点是元末群雄逐鹿时的浙江。当时空背景被移至日本时,它改名为《怪谈牡丹灯笼》,地点则是日本战国初期的天文年间。此时,应仁之乱虽然大体上平息了,但整个京都也因为纷乱的战火而化成一座充满尸臭的恐怖地狱。诸国的大名们忙于杀伐,无人去理会衰败荒废的京都。京都的百姓们苦苦挣扎求存。
在僻静野寂的五条大道,住着一个名叫荻原新之丞的没落公家之子。前几天,他新婚才数月的妻子因病去世了,他心伤爱妻之亡,意志消沉,每天里借酒浇愁,郁郁寡欢。
这一天,是“于兰盆祭”。所谓“于兰盆祭”,和中国的鬼节差不多,已经逝去的先人们会在这天暂时离开冥土,返回昔日居住的地方。为了能让去世的亲人知道回家的路,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点上一盏灯笼来指引方向。
黄昏时,新之丞在家门口也点了一盏灯笼挂着,点完后仍旧呆呆地坐在门前。须臾,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异香,那香味很像是公卿家女子所使用的怀香。新之丞好奇地抬头四望,只见门前的五条大道上,有个穿着鹅黄色小袖、年约十来岁的小女孩,手里提着一盏扎着牡丹纸花的灯笼向他走来。小女孩的身后,跟着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女子。那女子一身公卿贵妇的装束,容貌美艳绝伦。樱花瓣般美丽的朱唇,配上水漾灵波的明眸、婀娜多姿的绰约体态,映着傍晚的夕阳款款走来,让新之丞看得目瞪口呆,因丧妻而孤独颓丧的心,登时怦然起来。
女子微笑着走近新之丞,两人四目交投,就这样痴痴地彼此望着对方,直至皎洁的明月将清辉洒满大地。这时路上完全没有行人了,新之丞神魂颠倒,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握住女子的纤手,诚恳地说道:“天色渐晚,世道又不太平,为了安全,姑娘可否就在寒舍暂歇一晚,明朝我再送姑娘回去?”
女子报以甜美笑容,赧颜道:“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今日出行,竟然遇上贵殿。如果您方便,我就随您返家吧!”新之丞既得女子答允,鼻中又闻到她身上芬洁淡雅的清香,心智迷醉,浑然忘记了今夕何夕。
喜滋滋的新之丞一面庆幸逢此佳人,一面忙不迭地带着女子到他家去。一进家门,他就直奔厨下,想要弄点酒菜招待客人。可是家贫如洗,哪有酒菜?就在他抓耳挠腮为难之际,只听引路的女童轻声唤道:“水酒和肴馔准备好了,请出来共饮吧!”新之丞走出厨房一看,塌塌米的小木几上果然摆满了颇为丰盛的酒菜,他大吃一惊,又不好多问,只得盘腿坐了下来。女童为他们斟好酒,在一旁服侍。
新之丞略饮数杯后,开口向女子问道:“既然相识即是有缘,敢问姑娘的芳名?”女子数杯温酒下肚已双颊霞红,答道:“奴家名叫弥子,父亲乃官拜左卫门尉的二阶堂政宣。”新之丞点了点头,心想果然是公家之女,难怪气质与姿色都别于常人。
弥子接着说道:“本来我家世族鼎盛,但战乱的扩大使整个家运都衰败了下来。母亲在洛东的火灾中去世,数代居住的大宅也跟着毁了。没多久,我父亲与兄长们也都染上了瘟疫不幸罹难。全家现在只剩我与这个丫环而已。我们无处可去,只能暂且借宿在万寿寺内。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不知何时方能脱离这苦海……”
新之丞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鼻子一酸,同病相怜。他伸出手一把将弥子揽入怀中,借着下肚的酒力壮胆,激动地说:“原来你的身世如此凄凉,我俩都是同样的寂苦之身,不如互相安慰彼此的寂寥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今夜……”温顺的弥子含羞点了点头。一旁的女童知趣地将寝帐解开来,默默地退了出去。
此后的一个多月,弥子晚晚都造访新之丞的住所,鱼水之欢后,又在天未亮时离去。她的频繁出入,引起了新之丞隔邻的一位老人的警觉。老人注意到这一个多月里,新之丞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脸上黯淡无光,逐渐呈现出民间所谓的“死衰之相”。老人对此忧心忡忡。
一天下午,老人终于忍耐不住,暗地里在与新之丞家相连的墙壁上凿了个洞。入夜时分,老人听到新之丞家中传来男女的嬉笑声,就轻轻地揭开先前塞在洞口的破布,往隔壁窥视。只一眼,就让老人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在新之丞眼里所见到的大美女弥子,从老人的眼中所见,却是不应当存在于人世间的妖物。只见她:乱发如秋后枯黄的野芦,披散在头上;半裸的皮肤呈铁灰色,肌肉干缩龟裂地黏在骨骼上;凹陷的眼眶中已经没有眼珠的存在,数尾蛆虫在眼眶里爬进爬出。一旁的童女也是如此的可怖之态。这两人根本就是从墓所坟堆中爬出的腐尸之怪。恐惧无比的老人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才勉强没有失声惊叫出来。
次日中午,老人前往拜访新之丞,新之丞却仍然在房内昏睡着。老人将新之丞唤醒后,邀他到自己家中共进午餐,顺便问起了弥子的事情。一开始新之丞并不愿多说,老人只好开诚布公直言道:“为了您好,老朽还是实话实说吧!每夜来找您幽会的那个女子,实际上并非此世应有的人啊!”老人把他所看的实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新之丞,最后说道:“老朽这里有铜镜一面,贵殿可以看看自己的尊容。您的脸色极差,已有了死相。”新之丞拿过铜镜一照,不禁惊惶失措。镜中的自己面无血色、枯干衰老,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十几岁的人应有的面容。
新之丞犹疑地对老人说:“可是我看到的她,国色天香,完全不是您所说的样子啊!”老人道:“既然如此,那恐怕要你去亲眼确认了。那女子有说过她住哪里吗?”于是,新之丞就带着老人一起去弥子所说的“万寿寺”。
两人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在一条小道的尾端找到了“万寿寺”。原来那“万寿寺”早已废弃多年,破旧到连狐狸都不愿在里面筑窝,现在胡乱埋葬着许多骚乱时死的穷公卿。
满肚子狐疑的新之丞与老人仗着光天白日,互相壮胆,进了万寿寺察看。两人走到寺后院的坟堆,在乱坟之中找到了一个墓碑,上面刻着“二阶堂左卫门尉政宣大居士”。让新之丞感到彻底崩溃的是,这个墓碑旁还有个较小的木制墓碑,上写:“二阶堂左卫门尉政宣之女吟松院俗名弥子”。旁边还挂了一个已经残破不堪的灯笼,仔细一看,正是那个童女所持的扎有牡丹纸花的灯笼。新之丞看到这一切,悲声哀号,冲出寺门狂奔而去。
回到家后,老人对新之丞说:“我看这样下去,早晚那个妖怪会榨干你。我听说东寺有位名叫卿公的人,是个行学兼法力高强的修行者,不如去找他求救,或许可以保住一命。”新之丞至东寺见到卿公,尚未开口说明来意,卿公就立刻大惊道:“年轻人,你面有死相啊!看你的气色肯定已经被妖魅缠染上,极重的鬼气正充溢在你的体内。老实说,你的寿命大概只剩下十天左右了。”新之丞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卿公救他一命。卿公拿出纸笔写了一道法符,用御神的锦织小袋束好,交给新之丞,并叮嘱说:“这道符你拿回去贴在自家外门上。到了晚上,不管那个妖物在外面如何求你或是喊你,切不可应声,更不可把门打开!过了百日后,你就能捡回一命。”
新之丞回家后立即将法符贴上。当晚弥子与童女果然在外面敲门呼喊。极度恐惧的新之丞缩在被窝里不停地发着抖,硬撑着捱过了这一晚。之后数晚弥子与童女依旧前来敲门呼喊,甚至有刚好路过的行人目击到两具活尸在新之丞门前死命拍门的恐怖景象,而吓得落荒而逃。再之后的几晚,就开始安静了下来,拍门呼唤的声音都没有了。
就这样过了九十多天,某日黄昏,新之丞从朋友家里回来,正好经过万寿寺,他心想都已经过去九十多天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趁现在夕阳尚未完全西下时,去吊祭一下弥子的坟吧。其实他心里也委实难舍那段跟弥子相处的时光。于是新之丞就走入万寿寺内。谁知一入院门,举着牡丹灯笼的童女便迎面走来,一脸怨恨地说道:“您真无情啊,新之丞大人!”说完不容新之丞答辩,就将他拉进寺院内殿。满脸尽是幽怨之色的弥子缓缓走上前,对新之丞说:“我与你一见钟情,本指望能长相厮守。为此我特意用牡丹灯笼吸取阳间人气,只需再有十日,即可还阳。未料你却听信他人谗言,如此绝情弃我于不顾!这些日子我每晚哭泣,难以入眠,饱尝相思之苦。一切都是你害的!既然今日与你再度相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了!”说完将手一招,她身后的墓顿时裂开,弥子抱着新之丞跃入墓中,“砰”一声巨响,墓又合拢起来,新之丞死于墓中。
不入此境,难解此情。是对?是错?谁知?从此以后,每当夜里或是阴天时,京都的人们就会见到新之丞与弥子两人牵着手出现在街道上,前面仍是那个持牡丹灯笼的童女在引路。凡是见到这三个怨灵的人,回去后无不大病一常一直到织田信长率军进京前,京畿内各处皆不断传出这对怨灵情侣出没作祟的恐怖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