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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黑山故事(1)

张光良

说一说二,不如看看脚印儿。

在黑山,张姓是大户,但真正扛鼎的人物,只有张光良一人。这点是村里人认可了的,没什么异义。然而,胡家顺的三闺女翠翠说:张光良算啥人物?他能写字吗?我爹年年春节给人写对联,他会吗?吴胜德是村里会计,左右手会写字,双手能打算盘,这才是真正的人物。

乡下人,什么事都得争个理,见翠翠的话过余张狂,觉得这小女子见世面晒,不懂人事,不看风向,夸了自家爹不算,还又去夸吴胜德,这样就有些自找烦恼。于是,有人开始指责:翠翠,回去问问你爹,是写字厉害,还是做官厉害?也去问问会计吴胜德,是打算盘的人厉害,还是公社干部厉害?

翠翠的话,及时就传到张光良耳朵去了。

有人给翠翠的爹点拨了一下:胡家顺,张光良你惹得起吗?冤仇宜解不宜结,好比一同走独木桥,你让让他就可以了。

胡家顺对点拨的人躬了一腰,当即找上门,低垂着头求了情:光良叔,子不教,父之过,算我平时在女儿面前阴放阳收,惯坏了她,您是一山一洼的大人,也是公社的掌门人,大人不见小人过,请您原谅我家贱女一回,再出恼您之事,我抽她筋,剥她皮。

话说得如脂如膏,滋润着心田,张光良把话听进了耳,饶了胡家顺这一次,也算大恩。

做官,在黑山人眼里,是登天的事,需要祖坟埋得好,所以这山湾里不出官人。据人讲,村里几百户人家,不管解放前,还是解放后,世代只种田地,只讲收成,谁也求不了官。再说,乡俗之人都有一个经验,朝朝代代,官位只送贵人,不向泥人开门。曲指数算起来,山湾里出过染匠,出过石匠,出过劁猪佬,出过生意人,只见山中多新坟,不见官人来现世。是黑山俗风不正,还是地僻人钝,也便无人考证。老辈都私下讲谈,黑山属荒蛮之所,喜运之气被挡,既吹不进春风,也朗照不了艳灿的阳光,村舍难见明媚,这是久不出官人的道理。

张光良家,祖坟埋得并不好,据说,他父亲是个恶汉,喜欢灭狗,那年不巧遇到一条疯狗,等他去打,狗却先将他咬了,第三天日上中天,狗仍在村路上摇摇摆白走,他却命丧黄泉。结果,黑山人都说,他打狗太多,遭狗报应,于是就遇到疯狗索命。张光良为了帮父亲报仇,灭了疯狗,将人狗合葬在后山上。土改那年,谁也没算到,张光良走了运气,推上了政治的风潮,用洋话说,算得土改产物,是时代的弄潮儿,做了一个小干部。说来也是怪得很,那年,老财主胡瑞恩家,种了一地黄瓜,黑山穷人众多,见了硕大一片黄瓜,都眼馋嘴馋,找了机会就去偷摘几根,后被胡瑞恩家的人发现,便开始用狗来防。狗眼尖锐,又不认人,终日伏在黄瓜地边,只要胆敢做贼,它就铁面无私。

一个明月夜,星星在天上闪烁,蛐蛐在地上鸣叫,黄瓜地里灿烂如画,美丽如诗的环境,让做贼人也处于优雅之中。张光良壮了一颗胆,去了黄瓜地,虽然蹑手蹑脚,还是被狗发现。正当他动手的一瞬,恶狗纵身扑来,不咬腿,不咬手,不咬前胸和后背,却对他胯间下了毒口,咬了阳根,幸好有裤子遮着,没有咬掉。说来也属有福之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伤愈之后,这阳根竟然完好无损,自己掂着玩耍,试它功能,照样能勃能举,说明往后不会断子绝孙。

虽为狗咬,却结了人仇。土改这种大好机会,改朝更代,换了人间,穷苦人苦到了尽头,阴霾散去,阳光一片,天下到处斗地主,速惩富人,运动进入白热化。老财主胡瑞恩是黑山首户,田地千顷,家财万贯,黄瓜长得水灵,竟不分给人吃,反倒用狗照看。运动到来,村里人把情况一讲,工作组给众人划了三个等次,好的中的和坏的。胡瑞恩日子过得最富贵,长得最白嫩,家中有妻妾,理应首当其冲被斗。黑山人墩厚朴拙,讲情讲理,祖祖辈辈在此生活,住在同一个山湾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相处得又和谐,见老财主被五花大绑,虽有昔日的憎恶,但也有些许同情,不好意思拥到土台上批斗。这种局面,使土改运动凝滞了,有如水轮车,没有水冲,不能自转。十天过去了,半月又过去了,黑山宁静如初,见不到土改热潮。工作组着急,运动搞不到位,乌纱帽丢了,饭碗也等于给了人。就在这关键时刻,是张光良最先觉醒,他想到阳根被咬,差点让他绝后,自然义愤填膺,便对工作组要求,他要革命,要斗地主老财胡瑞恩。

运动的僵局打开了,像日头罩云,雾只要散去,亮朗的太阳就放光。果然,张光良有胆量,当胡瑞恩被押上台时,他壮壮胆,虽有见人就想尿的习惯,但忍住了,没尿,第一个登了上去,对着台下众人,解了腰带,呼地把裤子滑到脚踝,让大家看阳根上的狗齿印。大家围上去看,果真很险,再咬偏点重点,也就形似女性,终身寂寞。众人见他这样,哄然大笑,使严肃气氛掺进幽默。工作组的人很有能力,帮张光良把裤子拎起来,开始现身说法,现场鼓动,调动群愤,要为张光良雪耻解恨。这情绪上来,张光良伤心地哭了,上去就踢了胡瑞恩一脚,打了两记耳光,咬牙切齿骂了三句:你这狗娘养的不该养狗!黄瓜你吃得我也吃得!我摘黄瓜你狗咬我手都行,不该咬我下边!

张光良的胆量,如一盏油灯,照亮了前程,当土改还处在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就参加了革命,在公社当了伙夫。穷人家的娃儿,身蛮手拙,干起事来缺灵巧,加上大锅饭不好做,铲子如铁锹,稍稍用得一些力气,就擂破了锅子。不久时间,两口大锅毁在他手下,坏事成好事,领导没让他再做饭,分他在办公室,天天当个“跑堂人”。后来,公社需要干部驻村,张光良是干部,就到了村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工作队员,领导农民搞生产。

在革命的阵营里,也有规律,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张光良做了公社副主任,身上有了官位,头上戴了乌纱帽,人叫张主任。黑山这里,阳光在融融地朗照,照的张光良;春风在徐徐吹拂,抚摸的是张主任。人们在猜,莫非人狗同葬的父亲占了地气,让后人逞强?黑山人都有求荣心理,老人告辞时,择阴地勘阴宅,全模拟张光良葬父法则,陪葬一条狗,然而,照样没出官人,后来这法则也便罢了。当然,也有人善辨面部骨骼,发现张光良虽然形貌平常,无天宽地阔之富泰,但气色尚佳。俗言有论,骨骼管一生之荣枯,气色定行年之休咎。他常常满面红光,一脸傲颜,回到村里,迈着与早先不同的步伐,手挽在背后,眼睛有意不看村人,等着人叫他之后方抬头看人。这一些,是村里人学不到的气度,也就不能做官。

黑山人以他为荣,只要他回村来,见到的人都想与他有个搭理,交了言,好像有荣耀。其实,有些话说出来等于没说,属于闲言,但人活着,还得有些闲言碎语才行,世上哪有太多的正经话可说。

光良叔,今天回来了?

张光良就将头点了点,鼻孔里吭一下,以示回应。

光良叔天天忙政事,要能力啊!

自然又是点头,一副傲态。

光良爷,我爹说了,等您有时间了,就接您到我们家坐坐。

张光良看看,谁家小孩也这般客气,就抬头看,是胡家顺的闺女翠翠。当即,便生出不少反感情绪,一言不发,头也不点,鼻孔闭得很紧,给了翠翠一个仇视的目光。

胡家顺指点过女儿,让她见了张光良,就搭个言,说句客气话,舌头打个滚,不费多少本,话挑明了,气也就散了,免得日后遭罪。翠翠年岁尚嫩,需要点拨,也就依了爹的话做,然而,却引来张光良一双白眼,一脸阴毒。

翠翠心里说:又有多大本事呢?扁担大个一字不会认,能和我爹比吗?

黑山被群峰圈着,一代又一代,难见读书人,尽管翠翠爹识文断字,又有多少人看在眼里呢?文化对于乡下人,不如粪土,大家用不上文化。大家佩服的是张光良,虽不认得字,照样能干政事,照样能签文批件,主张着大事情。

每当张光良在村路上走,总有人乞求他:光良叔,你是四处施恩的人,有件事想求求您,但不好意思开口。

求者虽没把事情说明白,可张光良心中明镜般清楚,公社管着供销社,供销社里有物质,物质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只要他愿签批,就能顺顺当当买到东西,这几年大家沾过不少便宜。黑山人敬他,多数为这点。张光良在求者面前,心傲面傲,偏着头问:又有啥事?说吧。

求者在张光良面前,都谦卑得厉害,腰弯成括号,脸笑成弥勒佛,说:娃病多时了,嘴里没味,想吃点糖,我们跑了四次称不到,您开个恩,签三两半斤都是大恩大德。

张光良不多说一句话,果真开恩,慢吞吞掏了兜里笔,拿出备好的纸,站在路上立马签,算得现场办公。只要回到村,求他的人不少,自然有求必应,手中就这点权,用来帮帮村里人,也是正常的事,所以笔纸常常备在兜中,用起来方便。他不认得字,自个名也不会写,曾经尝试过,但看来看去,一来一去的笔画十分烦琐,后来也就不尝试了,有人找到头上,就画个形状,给供销社营业员说清楚了,见了他的签批的纸条就猜形。求者想吃点糖,他就画个圆圈,那圆算作碗,碗可冲糖水,圆中画一竖,就是一两糖,如果画二竖,就是二两糖,营业员习惯了,如数给黑山人供应。不过,黑山人不光请他批糖,也有请批煤油的,天天晚上点灯,离不得煤油。他签批时有特殊符号,要煤油,他就画灯盏,为了不让营业员把灯盏看成碗,就在圆灯盏边上,添加一豆灯光,这样可与买糖的区别开来。比如说,求他批块肥皂,或买几尺布,这些东西他提笔就画得溜熟。有时,怕求者偷加数量,每次批给谁的东西,他都留了存根,隔得几日,就去供销社对账,自己画的自己清楚,谁个也钻不了空子。黑山人老实且憨诚,不改他的笔迹,话说白了,也不敢改啊!在黑山,他的笔迹就是圣旨,人们知道轻重。

人只要风光了,就想在大众面前耀示,出出风头,是身价的体现。张光良经常回家,但真正在家的时间,却分外的少,每次喜欢在村路上走,手挽在身后,摇荡摇荡,走的全是鸭步,这是做官人的风度。黑山是长长的一个山湾,湾里人户住得分散,他就从湾口走到村末端,有人招呼,就应答三五句话,没人叫,就傲然地把头垂着,悠闲地走。

翠翠对张光良无好感,觉得经常在村路上逛,没多大意义,就对人玩笑说,给他取个逛子诨名。翠翠贼胆,竟将诨名取到张光良头上了,是自找苦头,自寻烦恼。村里人嘴尖毛长,把这事露了出去,让张光良亲耳听到了。听到了就该给点颜色看看,不然,富农家的女子就翻了天,能成体统吗?

这天晚上,月亮星星都在天上呈现,田里蛤蟆叫,地里蟋蟀叫,村里有妇人为孩娃招魂:谷娃,快回来吧!谷娃,快回来吧!这妇人的声音沙哑,喉管里像堵了水,叫得虽不尖厉,倒还有几分吓人。对面村庄里,有狗起哄,汪汪一阵叫,山湾有些恐怖气氛。张光良到了胡家顺屋里,这突如其来地上门,让胡家顺有些慌张,首先望脸色,满面阴丧,严肃如黑煞神。胡家顺把双手在胸前搓着,试探着问了一句:光良叔咋舍得上寒门走走?

张光良没有坐,就那么直直站着,给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胡家顺,我来没别的事,只想给你说一下,以后,别再叫我光良叔了,你家翠翠也别叫我光良爷。

胡家顺一惊,像听到头上有天雷的炸响:光良叔,咋能这样说呢?那我以后就改口叫您张主任好不好?

张光良的头摆了摆,接着又把手摇了摇:啥都不叫,我今天就为这事来的。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再望眼前这张面孔,像有暴雨倾泻:光良叔,您说该咋叫我就咋叫,是不是我家有不敬的地方?您直说,我立马就改掉。

张光良没有明着发怒,只是阴丧着一张脸,扭转身要告辞,走到门口回了一句:以后那就改口吧,叫我逛子就行了。

胡家顺觉得大事不好,其中必有原因,便深究一句:光良叔,您真会开玩笑,逛子是懒闲的人,您是公社大干部,天天忙着公家的政事,谁个不知天高地厚,敢这样叫您?

没有爽爽回他,只有一脸气愤,遂自己开了门,迈步走出去,不阴不阳递来一句:别问得太细,你家翠翠全都知道,问她去吧!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问题出在翠翠身上,这个找罪受的孽女!张光良刚一离开,胡家顺气来得陡,觉得女儿太不该,惹张三,惹李四,哪能惹到张光良头上了?他出着粗气,在门后摸出一个棒槌,这是槌衣用的,竟掂在手中要揍人。问翠翠:你说,咋回事?翠翠说:你让我叫他,我就叫了,他不理我,我就给他取了诨名。胡家顺没言声,像哑巴在揍人,第一槌打在翠翠膀臂上,第二槌打在屁股上,第三槌打到了腿子上。不知哪一槌如此的重,翠翠倒下了,发出惨惨叫声,好像有忍不住的疼痛。平素,胡家顺宠着女儿,不曾下过毒手,陡地打得惨惨叫,心如刀割,丢下棒槌查看,腿子伤了。胡家顺一下子后悔起来,扶起女儿靠在椅上,一脸惭愧,眼中泛潮:爹本来不想打你,但在气头上,就打重了。翠,你要明白,土改后我们成了贱人,得罪不起张光良,平时见祸就躲,哪能惹火烧身呢?

翠翠见爹这般愧疚,咬牙忍住疼,不再哭叫,以慰爹心。

结了冰要融化,结了仇要化解,让日子中多点生存空间。这晚,明月如镜,星星似银,山湾里开始安静了,胡家顺背着翠翠,踩踏着玉玉的光,来到张光良家,求他饶恕。

张光良坐在椅上,一脸盛气,不言不语。胡家顺面上挂满笑容,求道:光良叔,大人不见小人过,以后我家贱女再也不敢放肆了。

便有一只手朝胡家顺这边挥过来:你走吧,别磨蹭,很简单的事,以后叫我逛子就是了。

胡家顺说:您是干部,是黑山的大人,原谅我一次,我们也是知恩知德的。今天我叫你一声光良叔,您不应,我不会走的。

胡家顺言罢,跪下了,脆脆朗朗叫了一声:光良叔!

没有回音,只有一张阴脸摆在眼前。

接着又叫一声:光良叔!

终于迎来了雾开日朗的一刻,张光良在鼻孔里吭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说:跪着干啥呢?

胡家顺起来了,有掩饰不住的喜悦,接着让翠翠跪下,给张光良赔罪,叫一声光良爷。然而,哪里弯曲得下去,刚一动,就尖叫开了,声音惨得怕人。张光良挥挥手说:夜深了,回去吧!

祸从翠翠口中惹出,解铃还需系铃人,待把腿伤治好后,再找机会去叫。

牡丹花

说三说四,不如叙个大意。

烈阳挂在天上,天气燥热,正是锄草好时节。队里劳力,全都拥在包谷地里,排成不规则的队列,薅得尘土飞扬,锄头碰击着石块,叮叮咣咣响声一片。

队长胡大泉给劳力们鼓劲:伙计们,都把锄头舞快点,趁着太阳正烈的时候,薅掉的草就不会还生,大家流点汗别可惜,薅过这小山梁就歇息。

张家四秃子说:太阳晒得头皮发躁,身上乏力,谁有好歌子就唱几曲,给大家提提精神。

胡大泉倒也同意,集体干活,要的是个乐,乐起来就解乏提精神。他望望吴贵,招招手说:你嗓腔好,吼几声给大家听听吧。

吴贵是黑山的土歌手,平时下田上坡,总喜欢唱唱,唱出来人都喜欢听,落很多赞许。当胡大泉点到自己名了,就没客气,不过提了个条件:队长,还是老规矩,唱几曲可以,你总不能一毛不拔呀,给一分两分也表示你的意思。队长嘛,就得大方点,像个队长的样子。

胡大泉摇摇头说:你这家伙一张薄嘴,每次都这样,吼几嗓子就要工分。好吧,收工时给你多记两分,别再啰唆了,开始唱吧,黄的酸的都端出来。

吴贵脸上有喜色,干咳一声,当即便唱起来:

姐在园中割韭菜,

郎在外边打石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