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晋王、周王外,此次来朝的湘王柏几乎是与燕王同时到达的京城。柏是燕王的十二弟,洪武十一年受封,十八年就藩荆州。他们虽属兄弟,但不是同一个母亲;柏是洪武皇帝的庶子,系胡妃所生。燕王对湘王所知甚少。只听人说,他的这位幼弟性嗜学,喜谈兵,且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柏这是头一回回朝,像今天这样隆重的仪典,他经历的还不多,所以在长兄们面前稍显拘谨。
他们在东耳房稍坐片刻,“亲王来朝仪”便正式开始了。礼部仪制司的值事官引导诸位亲王由东门入殿,在东陛就位。而各王府的随从官们亦在殿外的丹墀站好。百官们先向亲王行四拜礼。然后诸王依序来到御前跪伏。然后由晋王代表几位王子向父皇致贺辞。
接下来是朝见皇太子。
又是朝臣班首引领百官,鱼贯进入东宫,于正殿之庭中分“文东武西”侍立。陈列仪仗并设乐。此时几位亲王由晋王打头,来到东宫门外临时搭建的帷幄中,除去冕衮,换上皮弁服,等候太子升殿。等音乐停止的时候,诸亲王再由礼部官引导,来到殿门外各自的拜位。然后有人大唱赞礼。在赞礼声中诸亲王跪倒在他们的拜位上……
当燕王屈膝跪向褥垫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腰酸腿疼。似乎连日来的驰奔,所积聚起的疲劳,在这一刻里一下子释放出来。他看不清殿内高坐着的太子的影像。在缭绕的香烟中,只听他的三弟,即晋王桐,代替他们向太子致辞。无非是“兹遇某年某节,小弟、棣、柿、柏恭贺皇太子殿下”云云。后来乐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静寂,只听见有人轻声咳嗽,他才知道礼仪已经结束了。
这之后的气氛便轻松了。太子朱标将诸位王弟让至后殿,叙家人礼,寒暄,互相致贺,彼此打量。燕王发现太子的身体看上去也还可以,并不像传说的那样糟糕。他谈笑风生,热情洋溢,还格外地将燕王拉至身边,执着手儿询问饮食起居。
随后太子唤来了他四个儿子,即允炆、允熥、允火坚、允熙。他们依次向几位王叔拜年。王叔们也向子侄们发放了压岁钱。其间,燕王格外留意了世子允炆——因为他的大哥允焕夭亡,允炆实际就是太子的嫡长子和皇帝的嫡长孙——发现他长得白白净净,眉目间透着清静儒雅;只是头颅微有些偏,侧面瞧上去上薄下厚,颇有点别扭。不知道在相士们眼里,这十几岁的孩子是否也是“贵不可言”呢?……燕王没来由地蓦地冒出这么个怪想法儿。
……
该走的礼数都走过了。献礼和赏赐也都公开或悄悄地进行了。接下来的是皇上赐宴。这一年恰好是上元节,亦即元宵节。洪武皇帝原本是极不喜欢娱乐的,而且,他似乎尤其讨厌上元节。这其中有个缘故。
据说某一年的上元灯节,洪武帝一时高兴,微服出游,他在秦淮河畔灯市上看到一幅奇怪的灯谜。灯上画一妇人,怀抱着西瓜,坐在马上,而马蹄甚大,与人体不成比例。洪武帝一看大怒,还朝后立命刑部查找,将制作灯谜的那人抓到宫廷,令锦衣卫杖死。刑部官员接旨后莫名其妙,也十分为难。他们不犯愁抓人、杀人,愁的是找不到一条因制作灯谜而获致死罪的律例。他们只好奏请皇上恩宥。然而洪武皇帝怒道:“亵渎皇后,犯大不敬罪,竟还说可以宽宥吗?”刑部官员仍困惑不解,却也只好稀里糊涂用刑。过后捉摸起来,方才明白为何龙颜震怒。原来马皇后是淮西人,生来一双大脚。分明这灯谜是暗指马后!可不是犯大不敬之罪吗?……所以洪武帝最是讨厌上元节。礼部从此后便再不曾安排什么灯会。
但是今年反常。洪武皇帝因皇子们都来到膝下,心中特别高兴,便下令教坊司在午门外的场子上搞起了灯会。入夜之后,他偕同妃嫔们、皇子们,以及宠臣们登上了午门。午门呈凹字型,除中间的崇楼外,西侧门墙上还各有两座正方形的崇楼,而两楼之间有阁道相连,形如五只凤凰在楼上栖息,故又称“五凤楼”。在“五凤楼”上既可行酒,又可观灯赏月。
观灯之前,教坊司揣摸皇上的意思,先是演奏了御制的《思亲颂》,且伴以“文舞。”宫女们且舞且歌:
苑中高树枝叶飞,
上有慈鸟乳雏勤。
雏翎少干呼教飞,
腾翔哑哑朝与昏。
有时力及随风去,
有时不及枝内存。
呼来呼去羽翎硬,
万里长风两翼振。
父母双飞紧相随,
雏知返哺天性真。
嘘唏慈鸟恸恻仁,
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
将何伸!
吾思昔微为庶民,
苦哉憔悴堂上亲。
有似不如鸟之至孝精,
嘘唏嘘唏梦寐心不泯!
在舞唱过程中,这位贫微起家,历尽坎坷而终成大业的帝王,他轻声吟和,手指扣几,随着花白胡须的抖动,眸里也显出泪光。
但是他的王子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似无动于衷。
被皇上请来的大臣们虽也感到荣幸,但那强挤出来的笑容却也难掩饰其诚惶诚恐的心情。这也难怪——瞧瞧御座旁边,如今尚有几位真正被皇上信得过的人呢?有的死在疆场上了,有的死在牢狱了。而今苟活的,不知哪天又会出事儿!该敬酒敬酒,该欢呼欢呼,但要少说,少喝,务要掌握好分寸。
灯会开始了。
各种各样的花灯依次表演。皇帝、嫔妃、亲王及近臣们出殿俯瞰。气氛此时便显得热烈了些。只见这些花灯有的扮了八仙、钟馗、白娘子、麻姑等神鬼故事,有的则是狮、虎、驴、猪等野兽家畜,更有鱼、鳖、虾、蟹等海里动物。各显其能,异彩纷呈。最好看的还是龙灯。只见红白二龙为争一只明珠而飞腾旋舞,随着急骤的鼓点儿还不时从龙口里喷出火焰。而各种彩灯的周围,五颜六色的烟花持续不断地喷发,端的是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整座紫禁城乃至整座应天城都沐浴在了祥和的烟云里。
每到这样的场合,贫僧出身但喜欢风雅的洪武皇帝自然会即兴赋诗。自然也会有翰林院或其他院、部的近臣应制唱和。就在这个热闹的上元节里,有一位八十岁的左春坊大学士,名叫刘三吾的,经不住皇帝的鼓励与启发,写下了两首七律并当场朗诵,多少出了一点风头儿:
题午门观灯应制二首
其一
中天佳气护鸣銮,
火树灯轮彻夜寒。
教坊促队来群乐,
中使催班到上官。
鸾鹤屡从云里见,
星辰只在仗中看。
微臣载笔沾恩泽,
玉碗醍醐极醉欢。
其二
五云合彩护蓬莱,
鏊背千蜂紫翠开。
帝德如天涵海岳,
星歌随处动楼台。
群臣竟效三呼祝,
列辟同称万寿杯。
佳兴多方从此乐,
中天雨露一时来。
刘三吾的诗将这夜的盛况描绘得淋漓尽致。君臣们似乎都非常痛快。但这样的宴乐不可能搞得太久。眼见得焰火燃尽,天和地突然黑暗下来,整个午门仿佛掉进了无底洞里,灯笼的光辉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君臣们也便相继散去了。
三
上元节后一日,太子朱标决定于东宫设宴,款待几位来朝的亲王。
以他的身体状况,连续忙乱了数日,再要主持这宴会的确勉为其难。但都是亲兄弟,有的又多年未见,怎能不在一起坐坐呢?何况这实际也是父皇的意思。父皇说,你是太子,当然也是大哥,有这个责任。这就叫“亲亲之情”。宴会是在晚上进行的。入夜时分,燕王率领朱能、葛诚等随从官员来到西华门,锦衣卫和担任“门正”的内官十分恭谨然而一丝不苟验符的时候,朱能不满似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此时东宫的两位太监满头汗水地奔了过来。他们推来了太子的辇,请燕王上辇。但燕王执意不肯。他说他很乐意安步当车。
夜幕笼罩下的皇宫静悄悄的。这儿那儿已亮起了灯光。燕王听得见他的脚步在所谓“金砖”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而他的心也在这脚步声中有力地勃跳起来了。
燕王朱棣仿佛又回到孩提时代,他的兄弟们又坐在“大本堂”里。听父皇为他们选定的师傅们讲解《尚书》、《春秋》、《大学演义》或《贞观政要》。师傅们皆为鸿儒,学富五车,是父皇倚重的大臣,但在讲书之前还要向他们行四拜礼,始终持一副恂恂然的样子。只有一位叫李希颜的师傅比较严厉。记得有一回,因他在书堂上不守纪律,惹得李师傅生气,竟举起戒尺,在他的脑袋上击打出一个血包。连父皇也给惊动了。父皇抚摸着他的头,十分心疼,盛怒之下差点儿治李希颜的罪。后来,还是他的母后从旁劝解说:“师傅教我们的儿子以圣人之道,管教得严点也是好事。我们哪能对师傅发怒呢?”说得父皇恍然大悟。父皇消了火气,不仅未责怪李希颜,反而将他提升了官职……
在这脚步声里,朱棣的思绪又回到洪武三年的四月初七。就在面前的这座奉天殿里,父皇为他们几个兄弟举行册封仪式。那时候他还小,才只十二岁,但捧在手中的册宝使他过早地理会了“亲王”的涵义。当内使将册宝放在册宝亭的盝匣里时,他觉得那册宝辉煌而又神秘。其实所谓的金册,不过是两片金叶,上下有孔,用红的丝绦缀在了一起,开合如同书本。册文均以楷体书写,镌在金册上。册盘用木刻成,上有一条以浑金沥粉描绘的蟠龙。而所谓金宝,就是一方金印,正面用篆书刻着“燕王之宝”,上方则饰以龟纽。如此而已。
他记得受册封的时候,引礼官将他引到御座前的拜位跪下,而读册官则开始宣读金册上的文字——
昔君天下者,必建屏藩。然居位受福,国于一方,并筒在帝心。第四子棣,今命尔为燕王,永镇北平,岂易事哉?朕起农民,与群雄并驱,艰苦百端,志在奉天地、享神祗。张皇师旅,伐罪吊民,时刻弗忘,以成大业。今儿有国,当恪敬守礼,祀其宗社山川,谨兵卫,恤下民,必尽其道。体朕训言,尚其慎之。
读册的声音震荡殿宇,经久不息。他觉得自己在这隆隆嗡嗡中也变得庄严起来,神圣起来。但是后来,当他弄清楚这亲王的金册、金印,与皇太子的金册、金印相比,不仅仅是文字上略有不同,其涵义则几乎是天壤之别时,那种庄严、神圣感便陡然消失,而代之以挥之不去的怅惘。
如今,这静穆雄阔的大殿里的龙位,正耐心地等待着它将来的主人。那人是谁?大概就是当今的皇太子吧?……
他这样想着,叹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东宫。
东宫内外张灯结彩,到处摆满了鲜花。
太子一身便装,亲自率领允炆等几个孩子在门口迎接。这倒使朱棣稍感意外。只见侄儿们齐刷刷地向他跪拜,那稚嫩的脸上都透着亲热,他心里就感到慰贴多了。
“是啊,我们毕竟是亲兄弟。”他对自己说,“今日这晚宴,应该畅叙手足之情啊!”
进入客厅,朱棣发现兄弟们皆已到齐了。原来他竟是来得最迟的一个。彼此施礼之际,又见屏风后有一个人笑盈盈地朝他走来。啊呀,是秦王樉,他的二哥!
“原来是二哥呀!”朱棣慌忙施礼,“你是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他这话就显得虚伪了。秦王早在去年冬天即被召回京师,关押受审,他不会不知道的。他听说秦王的案子已经了结,没事了。可是日前在奉天殿举行“亲王来京仪典”的时候,却又未见秦王的影子,便不免纳闷儿。如今秦王终于出头露面了,他相信一定是没事了。
“啊,我也是刚来的。可我来得比你早啊,是吧?哈哈哈!”
秦王这话指的是赴宴来得早,但也可作别解。哈哈一笑,彼此会意,尴尬便消失了。
宴会开始了。兄弟们互相谦让着入席。
筵席是摆在东宫正殿里的。但不同于朝廷大宴,让各位亲王独自一桌,而完全是家宴的方式,兄弟们围绕一张大圆桌落座。这样坐的好处是说话方便,听得清楚,还可以交头接耳。至于陪同王爷们来的随从人员,另外设席,用屏风隔开,不与王爷们掺合。
坐定之后,太子举杯要敬诸王酒。诸王却要先敬太子酒。争来争去,结果是兄弟同饮,共贺新春。
免不了的寒暄语,少不得的客气话。行酒的过程中,彼此互相打量着,都想瞧一瞧对方身上有什么变化。燕王首先发现秦王的变化最大。这“最大”的标志,是他剃去了髭髯,使嘴巴光滑溜溜,显得年轻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剃须明志”,悔过自新吗?……燕王的目光又落在周王棣身上。棣的变化也不小,跟二哥朱樉相反,五弟朱棣胡髭邋遢,毫未修剪;面黄而虚肿,目光散散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莫非他酒色无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