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莆成为道士后,道衍多次来他这儿。第一回来时,陈正莆刚成为主持,又得了“太子替身”的头衔,正十分风光,引得三教九流人物慕名而来。偏陈正莆这人喜交朋友,看重义气,所以紫虚观倒成为江湖上的一处免费客栈。道衍乍见这伙人海吃海喝海聊,他十分的鄙夷。然而第二回来时,通过较深入的了解,他发现这伙人在吃、喝、聊的同时,也互相传授着混世的技艺与秘诀,交流着从宫闱到青楼角角落落的消息。这使他大吃一惊,如醍醐灌顶!原来这伙人渗透到社会的各个方面,他们的“根须”可以扎到任何地方。会方术的可以大摇大摆进入尚书、侍郎的客厅,会占卜的可以使那些飞扬跋扈的大将军、都督们诚惶诚恐,会房术的则可以耍得那班国公、侯爷们变成会爬的乌龟。
你想不到会有多少王爷的、皇妃的或公主的秘密会从这帮人嘴里流露出来。而这帮人的能耐又特别大,似乎专会对付那些很大的官儿。有时候大官儿或许也会发现上当受骗,但他们往往“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即便他们想对付这帮“骗人贼”,却又觉得代价太大,划不来,得不偿失,或者投鼠忌器……
总之道衍和尚跟这帮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他从那些看似很无聊的宫庭或官邸里传出的“笑话儿”中,披沙沥金发现了诸多有价值的东西;而他也在同这帮人相处时,大大丰富了自己的知识。
道衍和尚这大概是第五回来紫虚观了。
按说道衍和尚完全可以去僧寺里“挂单”。他却偏要来道观里找陈正莆。他甚至就在陈正莆这儿过的春节。也就是这一回,他较早地获得了太子得病的消息。
按说皇室重要成员患病,都是要严密封锁消息的。连皇上都不曾知道太子患有重病(只知道他是一般的伤风感冒),甚至连太子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患有重病。这消息是如何透露出去的呢?
按说太医院侍医配药有着极严的制度。给太子看病那可不是简单事儿!须有“院使”(或“院判”)与御医同时临床,一个人不行;开了处方后,须派内臣去内药局抓药;抓来的药再由“院使”(或“院判”)和内臣瞪着眼儿监视着熬治;熬治出的汤药再由御医和内臣先尝(怕有人下了毒药);尝罢,确认无虞,方才将药碗递到太子本人或吕妃的手里。此后,抓药的单子及御医所写的病历,都须加盖太医院的钤印,详明某年某日某缘由,以存档备考。然而连最权威的一份病历及药单的副本,偏就能来到了紫虚观里。你说怪不?
道衍和尚不由地在心里暗叹:“陈正莆这伢子,真是不得了啦!”
然而道衍毕竟是道衍。他要干的是掀天揭地之大事业,他当然不会与陈正莆者流沆瀣一气。他对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当道衍在陈正莆的居室发现了女人钗钿的时候,他的确深感震惊,当即向他发出警告。这样的警告陈正莆的朋友们可是从没人发出过的。正是道衍和尚以别人所不具备的敏感,断定陈正莆这伢子的道路可能快走到了尽头。
他想把陈正莆引上正路。想让陈正莆的聪明才智用到正地方,发挥大作用。而他这样想的时候,偏巧就是获悉太子患有不治之症的时候。经反复思谋,他决定实施一个大胆的计划,让陈正莆化装成拆字老人,直接与燕王会面……
说实在的,当道衍听到太子患病的消息,眼前一亮,似“佛光”闪现。他预知皇宫里将会有更大变动,而这对他来说,未始不是实现生平抱负的一次机遇。
他先就为燕王操起心来了。
他知道秦王新近获罪,已失去皇上信任;晋王呢,碌碌无为,且以前也曾因过失而受到皇上指责;周王则朽木不可雕也。总之若太子薨逝,东宫的位子没人能争得过燕王。只要做了“储君”,待皇上百年之后(皇上已六十有五,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的时日了),燕王登上御座,那他道衍还会是今天的模样吗?
当然道衍也知道,即使太子薨逝,燕王入主东宫则还须做一番努力。不过那是下一步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须让燕王看清时局,把握机会,下定决心,像当年他的父皇那样,敢做皇帝,坚信自己便是皇帝!否则别人再急也是无用,“白帽子”绝不会无缘无故戴到他头上的。
如果说当年道衍“拿白帽子给大王戴”,是他用“白帽子”向燕王投石问路,那么这一回,他让陈正莆给燕王测字,则是要让燕王相信,由谁来做皇帝,那的确靠的是“天意”啊!
道衍和尚想到这个绝妙的办法,他心里很有些兴奋;但是陈正莆乐不乐意干,能不能干得漂亮?他又为此而大伤脑筋。
他先与陈正莆密谈。果然陈正莆不乐意干。陈正莆说:“这可不是闹玩儿的!皇帝还没死呢,我说他能当皇帝,还不是死罪吗?我活得有滋有昧,还不想死!”
道衍说:“你是活得有滋有味。可僧、道两教又要整治又要归并,各府、州、县已开始了,只是尚未轮到你这里罢了。一旦轮到你这里,这个小小紫虚观笃定要砍去。砍去观院这倒是小事,倘若查出你折腾的那些个‘有滋有味的事’,我倒真怕你死无葬身之地呢!”
陈正莆脸皮儿哆嗦了一下。却又笑道:“我是皇太子的‘替身’道士,谅他们道录司也不敢怎样的!”
道衍冷笑道:“恰是皇太子的‘替身’,我才格外为你担心呢!”
陈正莆感诧异:“此话怎讲呢?”
道衍说:“你想啊,一旦皇太子死了,你这个‘替身’留着还有何用处呢?”
陈正莆脸皮又哆嗦一下。说:“我不明白……”
道衍说:“这便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陈正莆这才意识到处境之险恶。脑里嗡地一声,脸立时煞白了。
道衍倒不是故意恐吓他。道衍的确在为陈正莆担心。陈正莆这伢子走得也太顺利了,他的“福气儿”也太大了。“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老子的这话,偏他就忘了!
道衍凭他的直觉,认定陈正莆不久便会大祸临头。因见其脸色已经煞白,倒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倒需要宽慰他呢,先把给燕王测字的事儿办了。于是便说:“我说的那事,你若办得好,却倒是为你留一条后路。这便是‘逢凶化吉’呢。”
陈正莆脸皮仍哆嗦着。半晌才稳住神儿,说:“那你说这事儿,给燕王测字,我该怎么办呢?”
道衍松了一口气。说:“这倒是需要好好地准备准备呢!
……”
接着他们便根据燕王这人的脾性特点,做了许多假设。陈正莆凭了他测字的经验,又请教了精于此道的朋友,然后针对这许多假设逐一进行准备。当然尚须陈正莆随机应变,临场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在有道衍与之配合,届时拾遗补漏,估计不会有多大的闪失。
……
他们不仅没有闪失,简直是精彩至极,天衣无缝!世上的事总有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一个并不愚笨的王爷,一个将会统四极驭八荒跺一下脚板满天下晃荡的皇帝,竟会不可思议地被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牵着鼻子走,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便是历史的奇妙呢!
所以,当道衍和尚和陈道士把这出戏儿演完,卸了妆,再回到紫虚观“听松馆”的时候,他们面面相觑,因激动而一时竟说不出话。
“正莆,真有你的!想不到你会有如此大的本事!”道衍由衷赞叹。
陈正莆却软瘫在榻上说:“可燕王最后划的那一横儿,我也真叫它憋住了呢!”
“是呀!”道衍说,到现在他还心有余悸,“倘如最后这一横儿你测不对,岂不前功尽弃了吗?唉,岂止前功尽弃?甚或惹出灾祸亦未可知呢!”
默了一会儿,道衍拍着陈正莆的腿说:“正莆呀,我和尚今年五十四岁,自信也见过些世面,也曾会过不少江湖上的高人,但测字行里,天下无人能与你匹配呢!”
然而陈正莆却摇摇头,说出了道衍想不到的话:
“你以为我全是凭本事猜的吗?不是的。他最后的那一横儿,我凭本事是测不出来的……”
道衍一怔,面现困惑。
陈正莆摇着头,也是一脸的困惑。
道衍的眼前忽又一亮,似又佛光闪现。他说:“啊也!会不会是神仙示意你的呢?”
陈正莆傻瞪着眼,眼前一片白雾。他觉着燕王最后划的那一横儿,他与其说是测字,不如说是赌博。他可能会赌赢,亦可能会赌输,而为什么会赌赢了呢?莫非真有神仙在佑助着吗?……世界上真是存在着无限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