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朝,武帝正要宣布散朝,御史大夫赵绾忽然出列奏道:“启禀皇上,按古制后宫不能干政,现在皇上既然已经亲政,朝廷之事就请皇上自裁,没有必要再去请示谁。”
赵绾说出了压抑在皇帝心中的话,武帝惊叹他的直率和忠耿,但朕能表态吗?
满朝文武听了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谁”,当然指的是太皇太后,天哪!太皇太后是什么人!历经三朝的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谁惹得起?但还是有不怕死的人站了出来,支持赵绾。
“臣以为赵绾大夫所谏合乎正道,皇帝既然已经大婚,就证明皇帝已经成年,那皇上就有自决权,太皇太后年纪已大,不应该再干涉朝廷政事。”
大家回头看是郎中令王臧。
王臧看了看四周,见无人再敢出来说话,就自己壮了壮胆,心想,说也说了,横竖是一死,不如再说得明确一点,便又接着说:“当今皇上年轻有为,志气盛高,凡事皆可自己做主,又何必再受制于人。”
武帝听了脸涨得通红,说明内心已经如翻江倒海,问:“众爱卿,还有什么要奏的吗?”
没有人再敢说话。
“皇上,草民斗胆进一言。”
大家把头转过去,见是太史公司马谈的儿子,都吃了一惊。司马谈急了,拉了一下儿子,说:“这儿没有你说话的权利。”
武帝早就知道司马迁是神童,所以特许他随父上朝旁听,便说:“让他讲。”
司马迁上前一步禀道:“小民以为,两位大臣所谏言之有理,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说了,当今皇上既然是皇上,就应行使皇上的权力,就不应受制于人。”
武帝听了大惊,没想到这个少年司马迁竟有如此胆识。
武帝点头道:“说得好,还有谁要说话?……没有。朕看你们这些老臣,胆识还不如一个少年。”
司马谈忙把司马迁拉到身旁,小声对他说:“你呀,早晚要闯祸的。”
武帝又说:“司马迁,你年纪虽轻,却知识渊博,胆识过人,朕封你为侍郎,以后,你就在朕身边了,有什么话就可以随时进谏了。”
司马迁忙出列叩道:“小民叩谢皇上。”
“散朝。”
众大臣小声议论着散去。
王臧等赵绾走过来,两人便站着说了起来。
王臧说:“赵大夫,那些大臣都不敢说话,看来,我们还得再去劝劝陛下。”
“好,我把窦婴和田蚡也叫上。”
司马迁听了对司马谈说:“父亲,太皇太后的权力也太大了,她凭什么嘛!”
司马谈忙说:“天哪,小声点,被人听了去,这是要杀头的呀!”
长乐宫里,太皇太后午睡刚醒,两个宫女伺侯她起了床,扶到椅上坐下,一个宫女给她端来了茶水,她喝了几口,一个宫女给她端来了水果,她吃了几口。
她半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着,心里恨恨地想……这个刘彻,本就不该让他当皇帝,年纪轻轻的,成天就想离经叛道,黄老正学他不感兴趣,却被那些儒生们蛊惑住了,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他了。正想着,听见内侍来报皇上来问安了。
“孙儿给皇祖母问安,皇祖母吉祥。”
祖孙俩表面上礼貌依旧,谁曾想到这位老太后正在谋划一场突变,又将有几位高官要被她拉下……银丝满头的太皇太后把半盲眼眯了眯,头向前倾了倾,说道:“唔,还能来向你祖母问安就不错了。”
“皇祖母何出此言,孙儿天天惦记着皇祖母,只是最近太忙所以……”
“所以就顾不过来了,是吗?”
“不是……皇祖母……”
太皇太后对面前这个本来绝对轮不到他当皇帝的孙子皇帝,从来就不大欣赏,现在听到他居然敢反对黄老思想,十分生气,尤其听到他手下的人竟敢提出要他亲握朝纲,大事不要再禀报她时,更是怒火中烧。
“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是看不清了,但我还有耳朵,我还听得到。你讨厌黄老的清静无为,想效儒生的有作有为,你召来了那么多儒生我都没有说话,现在居然要有作为到你祖母头上了。”
“孙儿不敢。”
“你不敢?”窦太皇太后想长公主真是瞎了眼,若不是她想让阿娇当皇后,那荣儿的太子位绝对不会废掉,这个刘彻也别想当上皇帝……她不禁叹道:
“唉,长公主真是有眼无珠啊!……”
武帝听了心中一震,这个瞎祖母还在对我当皇帝耿耿于怀,但我现在已经当上了,我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来让他们看看。
窦太皇太后的脸忽然由涨得紫红变成了铁青。唉,要是让小儿子刘武当皇帝,那他决不会违背我的,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了。然后她一字一句地说:“皇帝,那赵绾、王臧挑拨离间我们皇家的关系,大有谋反之心,你看该怎么办?”
武帝一惊,忙分辩道:“皇祖母,他们二人并无谋反之心,他们只是进了两句谏言。”
“这还不够吗?建议你凡事不要和我商议,难道你认为他们对吗?”
“孙儿没这个意思。”
“既是这样,那你就看着办吧!……还有,那个董仲舒给你提了什么独尊儒术,不是明摆着的要罢黜黄老吗,难道这样的人你也要重用?”
武帝急得额头都渗出了汗:“孙儿还没考虑他的任用。”
“那你就去斟酌一下吧……那个窦婴和卫绾也跟着独尊儒术,他们还配当宰相,配当高官?你考虑一下吧!你去忙吧!”
“是,皇祖母。”
年轻的武帝退出了长乐宫,他满腹委屈,满眶泪水,可是他咬了咬牙,还是没有把泪水流出来……
回到未央宫,武帝一怒之下,就骑马到郊外去。
在长安城外古道上,几匹马飞奔在前,一队骑卫紧跟在后,武帝猛一扬鞭,纵马飞奔,卫青、司马迁、公孙敖、东方朔等紧护于两侧。
风呼呼地迎面刮来,树木在两旁闪过,武帝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委屈,为什么我已贵为皇帝还要受她的摆布,我还算是个皇帝吗?
“苍天啊,告诉我,我算个什么?我算个什么?”
武帝大声高喊着,卫青和司马迁、公孙敖等面面相觑,不知武帝心里有什么事。
每当心情不好之时,在林子里与野兽搏斗,是武帝出口恶气的最佳选择。
“驾、驾!”武帝不停地抽打马鞭,猎马飞快地驰骋起来。
“皇上,慢点。”卫青喊着追了上来护驾。
武帝只觉得头脑热烘烘的,心胸里气憋得慌,就不顾一切地让马飞奔。
东方朔拍马追了上来,对武帝说:“皇上何至于如此烦恼,其实,皇上只要像那棵树一样,何愁不能夺回失利!”
“什么意思?”
“皇上请看那是一棵什么树?”
武帝看了看,说:“桑树。”
“桑树是养什么的?”
“蚕。”
哦!蚕食,武帝明白了。表面玩耍,暗里逐渐把权集中过来……想到这里,武帝又兴奋起来,“驾!”一扬鞭,坐骑又飞奔起来……
奔跑了一段,武帝觉得心里好受一点,便减慢了速度,忽然两只野兔蹿了过来,武帝便策马去追,野兔见有人追便撒开四腿飞奔了起来,武帝“噢、噢”地喊着紧迫过去,眼看要追上了,不料两只兔子却窜进一片绿油油的稷苗地里……
卫青把马勒住,不敢踏庄稼地,武帝却大喊一声:
“朕是皇帝,朕怕什么!”
然后一扬鞭,马便踏上了苗地,卫士们也只得跟了上去,野兔惊得在庄稼地里乱窜,皇帝及卫士们的马也在地里乱踏,他们又喊又叫,只一会儿功夫就把一大片绿地践踏了。
正在地里锄草的农夫们见了,气得高喊起来:
“不要踏庄稼!”
“不要让马到地里。”
武帝依然追击着兔子,此时他什么都忘了,只是嘴里不停地喊着:“不怕你,不怕你!”
农夫们急得到县衙报告,县吏气得带了一队兵马来把武帝他们围了起来。
县吏在马上吼道:“大胆狂徒,竟敢纵马践踏庄稼地,给我拿下!”
兵士们就要去绑武帝,卫青急了忙喝道:“当今皇上在此,还不快跪下!”
县吏听了,回道:“大胆,竟敢冒充圣上,给我拿下!”
东方朔急中生智,把皇上戴在脖颈上的御印信物给县吏看,县吏又走近了几步,抬头见骑在马上的武帝相貌威严,气宇非凡,忙跪了下去:
“下官不知皇上驾到,死罪死罪。”又叫士兵们:“天子光临还不闪开!”
县吏及兵士们退到一旁跪下,武帝不但没有责怪他,却说道:“不知者何谈有罪?朕赏你们千金,把老百姓受损的庄稼补一补。”
“谢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在一旁的农民们、县吏全都跪了下去。
这天午后,赵绾、王臧、窦婴、田蚧四人去未央宫武帝日常批阅奏章处理日常政务的宣室,求见皇帝。武帝兴奋地让他们畅所欲言。
田蚡说:“赵大夫、王将军,你们的奏言真让人痛快,皇上是不能再受制于人了。”
窦婴慢慢地说:“话虽然说得在理,但这可不是可以急于解决的。太皇太后是我的姑母,我了解她,她是不会放权的。”
“那怎么办呢?”王臧问。
“只有等待。”窦婴说。
“等她归天之后?”
窦婴点了点头。
武帝年轻英俊的脸,渐渐地由红变暗……
难道真要等到老祖母百年后,我才能独立自治?
“唉,难哪。”武帝叹道。
大家都没有说话。
忽然内侍来报:
“皇上,太皇太后派人来传赵绾大夫及王臧将军。”
武帝一惊,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就说他们不在宫里。”
“那,皇上,我们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皇太后驾到。”
“啊,来不及了,快快接驾。”武帝说。
“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皇太后坐下后,一脸怒气。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起来吧。”
武帝站了起来,四个大臣还跪着。
“他们在你这儿商议什么?”
“回皇祖母,没商议什么。”
“好吧,你们不说我说,皇帝年幼登基,朝中大事,本宫没有不操心的,现在皇帝稍长,你们就来蛊惑皇上……”
“臣等不敢。”
“你们不敢?你们参奏本宫,离间我们祖孙,什么妇人不得干政,告诉你们,本宫今后大事小事都要过问。”
武帝听了心里一凉,脸色变得煞白起来。窦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就对武帝母后说:
“皇太后,看看皇帝羽翼丰满啦,敢不听我的话啦。”
皇太后王夫人只得说:“彻儿,皇祖母的话岂能不听?快给皇祖母赔个不是。”
武帝只得向窦太皇太后跪下说:“皇祖母息怒,孙儿给您赔不是。”
“起来吧,你还年轻,以后凡事要多与皇祖母商议,皇祖母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少听小人的奸计。”
“是。”
窦太皇太后看了看跪着的四大臣,说:“你们四个都是国家重臣,先皇给你们权力,是要你们辅佐少年天子,没有让你们挑拨离间。从先皇到现在,几十年都是崇奉黄老无欲无为,你们现在挑唆皇上搞什么儒家有为,我看再不制止,你们非把朝纲搞乱不可。”
赵绾分辩道:“启禀太皇太后,我们没有搞乱朝纲,也没有挑唆皇帝,而是为皇上实现思想大一统,巩固国家大一统。”
“什么儒家大一统?黄老无为才能大一统。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们的居心。”
“太皇太后,我们……”
“不用说了,来人啦,给我把这四个佞臣拿下。”
“我们无罪。”四个不服。
“太皇太后,不能把他们抓走。”武帝向窦太皇太后跪了下去。
窦太皇太后不理,“把他们交廷尉处置。”
四人被卫士绑了下去。
“皇祖母,您要把他们怎么样?”
“我要你把他们四人都免职,把赵绾、王臧这两个离间我们祖孙关系的人关到牢里去。从明天起我也上朝,请皇上宣布罢免这些儒生官员,任命许昌为丞相,庄青翟为御史大夫,石健为郎中令,石庆为内史。”
“皇祖母……”武帝急了。
窦太皇太后气势汹汹地说:“我再说一遍,窦婴必须罢相,他身为宰相,不弘扬黄老无为却支持你闹什么尊孔子儒家,搞什么有欲有为,哼,朝廷老臣还不知天高地厚,岂有此理。”
“哦,还有那个鼓吹儒家有为思想的董仲舒,决不能把他留在京师,让他到诸侯国任相去。”
“皇祖母,董仲舒学术渊博,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的经国之才,孙儿正想把他留在身边,辅佐孙儿。”
“不行,愈是这样的人愈不能留在你身边。”
“皇祖母,孙儿给您跪下了,您不能罢他们的官。”
“什么?你小小年纪,竟敢不听我的,你别忘了,你一个十皇子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如果没有我和你姑母,你能有今天吗?……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皇祖母……传御医!”
“快扶太皇太后到后宫。”王太后见状,忙吩咐。
“太皇太后起驾回长乐宫。”
武帝忙跪送。
窦太皇太后走后,武帝一屁股坐下,气得哭出声来。
皇太后走过去,抚摩着儿子的头劝道:“彻儿,哭什么呢,忍一下吧,你也太性急了。太皇太后是历经三朝的太后,她能受制于你?再说了,她还有几年?”
“可是,我既然亲政了,就应该行使皇帝的权力。”
“不错,你是皇帝,可你还只是一个年轻的皇帝,彻儿,年轻皇帝没有不受气的,过几年就好了,别伤心。”
武帝止住了哭,委屈地说:“她又要垂帘了。”
“她再威风,也没多少年了,你就委屈一下吧。还有彻儿,你是皇帝,有几个爱妃,本也无可指责,但阿娇是皇后,她的母亲长公主的势力你不是不知道,所以,对阿娇不能太冷淡了。”
“孩儿是为了子嗣,母后,皇室能没有子嗣吗?”
皇太后生气地说:“彻儿,母后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懂吗?阿娇是没有子嗣,但你也不能冷落她,你别忘了,她的母亲对你当上皇帝所起的作用。”
“彻儿没有忘记,但也最讨厌这句话,就是这句话把我拴在了她们三个女人的裤腰带上,我受不了啦。”
“受不了也得受。那长公主什么事做不出来!卫青就差一点被她害死。彻儿,母后是为你担心哪。”
“母后,您想想,我是皇帝,可是我却没有决定重臣任免的权力,她安排的这些丞相、御史大夫都是一些平庸之辈,怎能依靠他们成大业?”
“彻儿,”王太后关切地说,“母后知道这些人都是听她话的,可是没办法,还是那句话,暂且忍一忍,终有出头之日。”
“忍、忍、忍,我都快忍死了。”
“好,你自己想想吧,我还得去看看阿娇。”
“太后起驾!”
未央宫大殿里,今日格外肃穆,丹墀台上,武帝坐在正中,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分别坐在皇帝的两旁,两宫垂帘又开始了。武帝非常愤怒,一言不发地坐着。
满朝文武都敛声屏息地垂首立着,此时,大殿里静得就是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到。
朝廷执事奉诏宣布:
“奉太皇太后旨令,鉴于他们煽动反对黄老,谤言太皇太后,故免去窦婴丞相、田蚡太尉职,将赵绾、王臧收监待审。”
满朝文武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再也没有人敢出来说话。
朝廷执事又宣布:
“任命许昌为丞相,庄青翟为御史大夫,石健、石庆分别为郎中令、内史。钦此。”
众官抬头见武帝满脸怒气地坐着,便小声议论起来。
“退朝。”
文武百官们不敢惹事,都低着头快步朝宫门走去。
“皇祖母吉祥,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睁着一双瞎眼,满脸怒气,半天才缓缓地说:“皇帝,听说有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敢闯殿堂,真有这事吗?”
“噢……这——”武帝支吾着。
“祖母知道孙儿爱才如渴,不过,也不能让这样的狂士入殿,看在他的祖辈、父辈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分上,祖母就饶他一命,让他滚出长安去,立即就走。”
武帝急了,忙求道:“皇祖母,司马迁的父亲年老多病……”
“让他立即滚出长安去。”窦太皇太后又重复了一遍。
“是。”
武帝一脸怒气回到寝宫,他狠狠地把砚台摔在地上。
“朕为什么要受制于人,为什么……”
杨得意听见喊声,跑进来,忙蹲下去把摔成碎片的砚台捡了起来。
午后,武帝在御书房看孔子的书……忽然,他猛地一击案兴奋地说:“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说得太好啦。”
内侍来报:“圣上,董仲舒到。”
“带他进来。”
董仲舒向皇帝施了大礼后,侍立在一旁。他容光焕发,以为皇帝一定要重用他,把他留在身边,这样他也就可以尽心辅佐皇帝了。不料武帝说出了使他意想不到的话。
“董爱卿,朕本想把你留在朝廷,但江都王生性骄横,桀骜不驯,所以想以你的仁德之心去感化他,也可去掉我多年的一块心病。不知董爱卿是否愿意?”
董仲舒一听心都凉了半截,怎么不是在京城,不是在皇帝身边,却要让我到那边远的诸侯国?他早知那江都王刘非,是武帝的哥哥,从来不服武帝,他一贯野心勃勃,并且招兵买马,有谋反夺位的迹象。去给这样的人当助手,无异于助纣为虐……
“怎么,爱卿不愿意?”
“噢……没,没有,微臣遵旨。”
武帝又说:“你倡议的尊孔子,施礼乐,以仁德治国及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这些朕都已采纳了。还有你提出的大一统,朕今后将独尊儒术,朕要以孔子仁德治国为核心,要有欲有为。”
董仲舒听了,对武帝的决策十分崇敬,心想,武帝真不愧是年轻英主。便说:“我主有如此恢弘的抱负,真乃大汉的荣幸,微臣相信,我主一定会成为天下英主。”
董仲舒顿了顿,又接着说:
“先帝时候采纳的无欲无为、休养生息是符合当时需要的,因为汉朝初建,百废待兴,而现在,边患存在,诸侯势力日强,如果要保护中央集权,那就不能再无欲无为下去了。”
武帝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下去。”
“所以,我主不能再沿老路走下去了,要吸取吴楚七国谋反的教训,否则我们在这里清静无为,别人在那儿招兵买马,如果一旦有变,那可就晚啦。”
武帝听了,心里顿感相识恨晚,他感激地看着董仲舒,心想,现在是怕太皇太后算计你,只得让你远任,终有一天朕要把你调回身边,便说:“好,那你先去一段吧,在朝廷和诸侯国里效力都是一样的,关键在重要性。”
“微臣明白,微臣就告退了。”董仲舒深情地注视了武帝一眼,然后退三步而去。
董仲舒刚退到门口,武帝就留恋地唤道:
“董爱卿……”
“皇上……”董仲舒转过身。
“你……去吧!”
武帝看着董仲舒的背影,默默地叹息了一声,他怨太皇太后,怨她太钳制人,太擅权。唉,自己虽为皇帝,却不能成为一国之主,什么都得听命于太皇太后,只能信奉黄老而不能遵从孔孟,武帝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往母后寝宫而去。
王太后见儿子一筹莫展,心知其故,便安慰道:“太皇太后年已八旬,她再擅权也没有多少日子了,现在她又成盲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儿不必烦恼。”
武帝说:“母后,赵绾、王臧已经自杀了,皇祖母又逼迫我免了窦婴、田蚡的宰相职位和太尉职,您说,我还像个皇帝吗?儿臣本想把董仲舒留在身边,又担心皇祖母讨厌儒家,儿臣只得把他派去江都王那里。”
王太后叹了口气说:“彻儿,母亲知道你胸有抱负,不愿做个平庸皇帝,母亲支持你,只是不可性急,你祖母在朝廷的势力根深蒂固,从你祖父到现在,她经历了三个朝代,培植了多少势力,难以扳得倒,你现在虽然羽翼丰满,但还不可能与祖母对峙,所以,各方面还是忍让些为好。”
“母亲,孩儿已经够忍让了,皇祖母要我学黄老清静无为,反对我崇奉儒学,不让我接近儒生,不让我有作为,也不让董仲舒留在我身边,只好让他去任江都相。”
王太后听了十分同情,说道:“董仲舒学识渊博,让他走太可惜了。太皇太后是太霸道了,她不应该干预朝政,但她是从太子妃、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走过来的,她经历了太多的事,她也习惯了把握权势,要她放权是不可能的,否则又要引起动乱,我儿还需忍耐。”
“忍耐,忍耐,孩儿实在忍不下去了。”
“那也得忍,她现在眼睛也瞎了。以后,等太皇太后百年了,母亲绝不会干预你的,母亲要让你做一个真正的皇帝。”
“谢母后。”
董仲舒就要启程赴任,太史公司马谈父子在太史公府邸为董仲舒举行谢师饯行宴。董仲舒的大弟子褚大及吕步舒,还有任安都来为董仲舒饯行。
任安是司马迁的朋友,在益州任职,他愤愤不平地说:“皇上不知是怎么考虑的,像董老这么杰出的人才,本当为皇上身边的良相,怎么会任命去那千里之遥的小国。再说那江都王刘非骄狂不驯,派给他的国相,不是被杀头就是让其滚蛋,此任实在委屈了董老。”
董仲舒听了神色虽然黯然,但嘴上还是说:“哪里,哪里,仲舒不才,只有去小国任职之份。”
董仲舒的大弟子褚大说:“老师远任,我看并非皇上本意,其实皇上已经采纳了老师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意见,现在正在兴礼义,致教化,提倡有作有为,可见皇上现在是最需要老师的时候,所以弟子想,让老师离开皇上身边的一定是太皇太后。”
董仲舒的另一弟子吕步舒也说:“师兄所言极是,在下也有同感,我们老师不能留在京城,一定是受太皇太后的排挤。这次老师受委屈事小,我们老师也不会在乎,只是大汉王朝少了一位经国之才,这才是事大。”
大家都点头表示感慨。
司马谈说:“董老可暂时去赴任,君命不能违啊,老臣一定在皇帝面前极力谏说,劝皇上早日召回先生。”
“谢太史公。”董仲舒说。
司马迁举杯对董仲舒说:“老师,弟子敬您这杯酒,首先是感谢老师的教诲,让我学好了《春秋》大义,再有祝老师一路平安,事业大成,弟子相信像老师这样的旷世大才,是一定会为大汉的繁荣立大功建奇业的。”司马迁说罢一饮而尽。
“好,谢谢。”董仲舒也一饮而尽,并说:“司马迁,老师看你是史学人才,希望你今后能在天子身边,亲临历史,取得第一手资料,成为历史的见证人。老师相信你一定能名垂青史。老师已在皇帝面前举荐你,皇上会重用你的。”
“谢老师。”司马迁起立躬身说。
“不过,老师还要告诫你,要想真正写好历史,就应像孔子写《春秋》一样,要敢于正视历史。”
司马迁谦恭回道:“弟子铭记。”
早晨,太阳刚刚升起,长安城门外,古道旁就已站着不少人,他们都是董仲舒的学生、朋友,今晨是在此为老师董仲舒送行的。
两辆马车驶了出来,董仲舒从车内下来,他看到这么多人来送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向大家拱手过头:“谢大家,谢谢。”
司马迁走到董仲舒面前,跪泣道:“弟子司马迁给老师送行,祝老师一路平安。”
“谢谢,谢谢。快请起。”董仲舒扶起了司马迁。
“老师,您的天变道亦变的改革观点,使武帝采纳了您独尊儒术的倡议,老师,您开了大汉挣脱黄老无欲无为迈向儒家有作有为的新纪元。老师的观点将使大汉开始进入新的历史时期,老师不愧是儒学大师。学生一定要把汉朝的这一历史转折载人史册。”
“谢谢,老师相信你一定能成就大业。”
“老师,一路平安。”
“祝老师事业大成。”
送行的人们挤上来围着董仲舒。
“时候不早了,大家请留步,董仲舒告辞了。”
董仲舒挥泪而别,正当他抬腿要上车时,忽听:“皇上有旨,董大人慢行。”
董仲舒及众人都转过了头。
董仲舒眼睛一亮,莫非皇上要留下我……
宫里传旨的人骑马来到,他们翻身下马,说:
“董仲舒接旨。”
董仲舒满怀希望地跪了下去。
“江都王相董仲舒,虽赴远任,但乃皇帝近臣,今后朝廷大事,朕将派快马联系。钦此。”
“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董仲舒感动得热泪盈眶。
送行的人也都向东跪下高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迁久久地凝望着,直到董仲舒远去的车子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才流了下来,司马迁为从此将失去一位高师的教诲而伤感。
董仲舒远行月余,方到达江都王的都城(今扬州一带)。
远远地见城门外旌旗招展,人头攒动,侍从说:“大人,莫非是江都王亲自接您来了。”
董仲舒放下车帘摇了摇头:“不可能,也许是有别的事吧。”
车快到城门时,鼓乐齐响,董仲舒正诧异着,前面飞跑过一个吏使说:“江都王亲接董相,请董相下车。”
董仲舒听了忙下了车,趋步前往,这时奏起了礼乐,只见江都王身着礼服笑吟吟地迎了过来,董仲舒忙施跪礼道:“臣董仲舒给江都王施礼。”
“啊,董相,快快请起。”江都王双手扶起了董仲舒。江都王见董仲舒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相貌堂堂,器宇非凡,说:“久闻董相学识渊博,品德高尚,是了不起的经国之才,今到小小敝国任职,实在是有所屈尊。”
董仲舒忙说:“哪里,哪里,微臣这是小材大用了。”
江都王向董仲舒指着他的大臣一一介绍。
然后江都王携董仲舒的手上了车,两人同乘一辇,大臣们都跟随于后,在鼓乐的伴奏下,进城而去。
董仲舒在车上,见城里街道繁荣,市民彬彬有礼,赞道:“江都王治理有方。”
江都王说:“哪里、哪里,以后还望董相多出谋划策。”
“微臣当尽忠效力。”
晚上,江都王又为董仲舒举行了宴会,并给他安排好了府邸。
回到府邸,董仲舒对夫人说:“没想到江都王这么礼遇我,看来传闻不一定都能相信。”
“是啊,看来江都王并非不可一世。不过路遥识马力,日久见人心哪,夫君不可只看一时。”
“唔,反正,我以诚待人,他若能信任我,那也未必不能合作得好。再说即使他不能诚信于我,我也要恪尽职守,尽忠朝廷。”
一天,举行阅兵式,江都王高坐在阅兵台上,董仲舒及江都王的重臣都坐在他的左右。
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一队队雄伟的仪仗队通过,然后随着杀杀杀的喊声,两队身着甲胄的将士比起了武,接着是飞马射箭大比试,最后是威武的骑兵,高举着利剑通过,他们不停地高呼:
“英勇练兵,保卫大汉。”
江都王回头问董仲舒:“董相,将士们的武功如何?”
董仲舒回道:“一流的。”
江都王得意地说:“你刚进城的时候,你赞扬了我的文治,现在又被我的武功所折服,董相是在京城待过的,你看我的文治武功可与谁媲美?”
董仲舒听了心里一惊,他是在与天子比试。但董仲舒不露声色,只是赞道:“江都王的文治武功确实不错。”
江都王哈哈大笑了起来。
董仲舒在府邸看书,家人来报:“相国,江都王召你过去。”
“好,这就去。”
董仲舒忙放下书简,站了起来。
董仲舒来到江都王府,见豪华的客厅内已坐了三个权臣。
“来来来,董相,坐到我身旁来,你是天子派来的重臣,他们也都是我的朋友,我们今天小酌一番,叙叙交情可好?”
董仲舒报之以微笑。
只一会儿,佳肴美酒便摆满了桌子。
酒过三巡,权臣们便夸起了江都王,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断断续续地说:“都说江都王有……有帝王之相,可苍天为什么只让他当……当诸侯王,冤……太冤哪。”
“是啊……是啊……苍天不公啊,怎么会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做天子?”另一个也带着醉腔接话。
董仲舒听了心里一惊,他看了看江都王方脸剑眉,天庭饱满,鼻直如山,一双大眼闪闪发光……还真是帝王之相。
江都王用试探的口气问董仲舒:“董相,他们是喝醉了,别听他们瞎说。”
“这……”董仲舒没有回答。
“他们俩醉了,扶他们下去休息。”江都王对侍从说。
“是。”
“我……我们……没醉。”
席上只剩下江都王和董仲舒,江都王一击掌,三个美女出来,歌舞起来,董仲舒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江都王看在眼里,暗叹董仲舒确实是一位真正的儒者。
“退下。”
“是。”
江都王见董仲舒不为美色所动,就吩咐:“把礼呈上来。”
于是一个侍从捧着黄金进来。
“董相,”江都王微笑着道,“这点薄礼略表敬意,请董相收下。”
董仲舒忙起身正色道:“大王的好意在下领了,但在下有功尚且不受谢,何况无功受禄。”
“哎,略表敬意嘛。”
“恕在下不能接受。”
江都王心里一震,暗想,这董仲舒既不为色所动,又不被金钱所惑,那么其心中必只有权力二字了,就说:“董相我们去喝点茶吧!”
董仲舒随江都王进入内室,侍从上茶后,江都王屏去左右,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董相,我看你确是个人才,十分钦佩啊!”
“哪里、哪里,还望大王多多指教。”
“董相今后有何打算?”
“大王,在下今后准备致力于大一统,因为我是研究《春秋》的。我最想实现的是天下大一统。”
“大一统,好、好……本王也是推崇大一统,不过得看是什么样的大一统!”
董仲舒说:“当今江山一统,天子雄才大略,我虽然到诸侯国任职,但心系朝廷,维护天下一统是微臣义不容辞的责任。”
“董相的忠心实在可佳,董相真不愧是朝廷忠臣。”
“不过……”江都王意味深长地说,“有一天,假如本王取代天子,那董相,像您这样的大人才,我是决不会让您远任的,那必是在天子身边的权臣。”
董仲舒当然听出了语中暗含的玄机,便沉默不语。
江都王想,看他沉默不语,莫非是默认了,对我的默许动心啦?哼,再高尚的人也难过权力关。
不料,董仲舒不亢不卑地说:“江都王的话我已悟出一二,我想重申一句,在下是研究《春秋》的,是崇奉大一统的,我以维护天下一统为己任。”
“噢……好,好,高见,高见……送客。”江都王面露愠色。
“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