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燃烧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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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猎人与鹰

鹰是猎人的枪。

猎人在高原上打了半辈子猎,他没有使用过一次猎枪.他是用鹰捕获猎物。鹰蹲在猫人的右肩上,像上了瞠的枪一样,静候着猎物的出现。荒草里一旦有了动静,猎人只需把含在嘴里的鹰笛一吹,像扣动丁枪扳机似的,鹰就射了出去。鹰的出击又快又猛,只听一声尖啸,风似地从猎人跟前刮过,那声啸叫还在旷野中响着,余音还没有完全扩散开,猎物已经在磨的爪下了。就这么准,膺的两只爪子像人的手一样,似从荒草里提起一个物体,抓起来就走,一点停顿都没有,根本不挨地皮,只是两个扇子一样的翅膀,擦着了一片荒草,荒草受惊了似地晃个不停,鹰不费一点力,很轻松地把野兔或都孤狸就提到了空中,然后回到了猎人跟前。

这时,猎人还没有从马背下到地上呢。猎人是从鹰一出击就偏腿下马的。每次,猎人都要下马接受猎物,他从不在马背上等候鹰捕猎归来。他对鹰很恭敬,像那些当兵的对待手中的枪样,把枪抱在怀里。猎人也把鹰抱在怀里,然后单腿跪地,才从鹰的爪下取出措物,猎人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很神圣,他曾见过高原上那些当兵的,他们打靶的时候,也是这么神圣。单腿跪地,把枪抱着还不够,还要用脸贴着,宝贝着枪。猎人宝贝着他的鹰,他觉得他的鹰比当兵的枪还要好使,他见那些当兵的用枪打了半天,也没把黑乎乎的靶打死,要是他的鹰,早就惊出一道风声,把那个靶子连根拔起撕碎了。

猎人亲眼见过当兵的用枪死过野免,一声脆响,看不到任何东西,野兔就应声倒地,但也有没栽倒的时候,野兔闻声跳起来就跑走了。猎人就很遗憾,要是他的鹰出击,再能跑的野兔,也跑不出鹰的爪子,鹰的爪子从来没有落空过,所以猎人更看重他的鹰。

每次,猎人从鹰爪下取下猎物,当场把猎物破膛,他随身戴着一把“英吉沙”小刀,刀很锋利,只一刀,就能把猎物的皮、肉、骨头割开,掏出猎物内脏,趁热喂给鹰吃,每当这时,猎人和鹰都很兴奋,猎人将猎物挂到马背上后,会吹奏一曲他自己创造的乐曲,鹰笛在猎人嘴里,发出清脆、柔和的声响,时高时低,像一段倾吐衷肠的诉说,能引起鹰的共鸣。鹰用于硬的尖嘴,吞吸着猎物的肠肚,在乐曲声中,扑扇着翅膀,腾挪跳跃,像一个舞者,舒展开优美的身姿,翩翩起舞。

一曲终止,鹰已吃饱,猎人一脸的兴奋,脸膛红红的,从嘴里吐出鹰笛,拿在手里把玩着。鹰笛是截鹰的腿骨,挖出骨髓,是天然的笛子,是猎人的祖先传下来的,已经好几辈了,磨得光滑,像一块和田的羊脂玉,透着玉的油脂,发出骨质的光泽。

猎人从怀里掏出一瓶烈性白酒,用牙咬开瓶盖,狠灌上几口,脸更红了。又从马背上的羊皮袋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青稞馕,嚼了起来。青稞馕越干越硬,嚼起来越香,一口酒一口馕,就更有味。吃完一个馕,一瓶酒也喝下了,猎人扔掉空洒瓶,拍拍肚皮,跃上马背,鹰就呼地腾起,又蹲在猎人的肩上,猎人高喊一声,马放开四蹄,悠闲地走着,猎人在马背上摇晃着,放开喉咙,粗粗的歌声在高原上响开了。

帕米尔高原的春天来得迟,却很凶猛,一下子就把嫩绿鲜亮的世界推到你面前了,冰山上的积雪出现雪崩的时候,帕米尔高原的短暂春天一闪而过,盖孜河的雪水轰隆隆响着,将高原上最美好的季节——夏天,就唱出来了。河水欢快地跳跃着,溢出河谷,浸润着草地,草疯了似的,向太阳升去。离太阳近了,从茎叶问钻出一朵朵蓝的、紫的、粉的花儿,那成片的鸡蛋花,似太阳的碎片,撒在绿生生的酥油草尖上,耀得羊儿睁不开眼,羊群就闭着眼,用温热的嘴唇触摸着同样温热的花朵,凭知觉一口一口地慢慢吃喷香的花草。那些黑色的牦牛,不像羊群这么悠闲,一个劲贪吃,花草水分大了,会胀着肚子,又喝了盖孜河的雪水,都走不功路了。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穿行在羊群中,牧人挥动着鞭子,追赶着牦牛,不让它们停下来,一直叫它们活动消化,不然会胀破肚皮的。

猎人亲眼看着一头牦牛躲到一个大石头后面,望着太阳躺了下去,不一会,牦牛的肚子像发面一样鼓了起来,直到极限,“嘣”地一声爆响,撑破了,粘稠的草渣喷一石头。

猎人顾不上捕猎,唤肩上的鹰蹲在马背上,他跳下马,去帮牧人将撑死的牦牛放了血,没让血浸入肉里。他和牧人一起,剥了牛皮,解了死牛,将牛肚子里的脏物喂了自己的鹰,帮着牧人把牛肉扛回牧人家,当场生火炖上牛肉,和牧人一家吃着肉,喝了一天的酒。

猎人的日子越米越难过了。猎物越来越少,有时一天出去.会空手而归。高原上用猎枪打猎的人越来越多,连猎人原来不捕捉的黄羊也几乎绝迹了,鹰能捕捉的野兔,狐狸之类就更不用说了。以前的一些猎人都改行放牧了,可这位猎人一直坚持着捕猎,他没有能力拥有羊群和牦牛,只好以捕猎为生,已经到了难维持生计的地步了。

猎人心里一直很沉闷,酒就喝得多了些,舌头都有些麻木,嚼不出肉的香味了。

牧人看出了猎人的心事,一边劝着猎人吃肉,一边劝猎人改行。

猎人猛喝了一碗洒,说,难呵!

牧人说,要不,先从我这匀几只羊去放,慢慢来吧。

猎人叹了口气,望着牧人家围了一圈的巴郎子,又喝了一碗酒。

牧人也喝下一碗酒说,慢慢过吧。

猎人摆了摆手,说,我怎能从你锅理再捞肉吃呢。

我这还过得去。牧人说。

算了吧。猎人说,你的大巴郎刚娶了妻子,老二又该娶了。

牧人望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巴郎,又端起了酒碗。

猎人一直把酒碗端在手里,一碗接一碗地饮着,像饮高原上寂寞清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没有新鲜的花样,只是重复着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衣食住行。生活虽然清苦点,并且越来越难过,但猎人从不自暴自弃,每天满怀希望,日出而出,为了生计而奔波,日落而归。就是沮丧地空手回来,一进自家的石屋,有老婆端上的热奶茶,巴郎的欢呼雀跃,猎人会忘记一天的疲惫,生活的重压,依然笑呵呵地,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就着昏暗的酥油灯,吃着干硬的青稞馕,喝上几碗烈性洒,吹上几曲没有规则的鹰曲,其乐融融。

猎人的女人是个不善言谈的好女人,从不在猎人面前抱怨清贫的日子,述说油盐酱菜的困顿,她像所有高原女人一样,为男人烧好温热的奶茶,给男人递上卷莫台烟的纸条,半夜起来给男人的马和鹰拌好草料。在没有捕获到猎物的日子里,她又四处去牧畜圈旁,讨要来牛羊的内脏,细心地喂养若猎鹰,使猎人省了不少心。但猎人一直心里愧疚,为自己的女人和巴郎,为越来越困难的狞猎生话,没能使女人和巴郡过上好日子,猎人觉得对不起起他们,没能力改变现状,猎人的心里不是个滋昧。常常喝得大醉,却没有对自己的女人和巴郎发过火。不管在什么情况下,猎人总能保持住仁慈善良的本性。

牧人的话勾起了猎人一直沉淀在心底的苦恼,他的酒喝得多了,头晕乎乎地,但他的脑子始终是清醒的。部落里的猎人大多都改行放牧了,并且慢慢地拥有了自己的畜群,日常生活有了保障,狩猎不再是每天的重要活计了,可猎人却一直坚持了下来,他一直认为狩猎是一种自食其力的表现,是他祖先遗留下来的营生,可他的日子却越来越艰难,自己的女人和巴郎都跟着他过清贫日子,他的心里比谁都难受,高原人的血性里没有叫苦喊累的本性,在猎人身上体现得更充分,可他的内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牧人的劝说,勾起了他内心的伤感,他的酒喝得很沉闷。

月亮此刻从冰山后面长起来了,高原上的月亮又圆又大,是那种像鸡蛋花一样黄灿灿的金色,照得冰山和草地一样辉煌。猎人酒喝得多了,骑着马,肩膀上挺立着一只雄鹰,淋浴在一览无余的银色月光中。猎人的沉闷心情又舒缓地开朗起来,一旦走到自然里,融进自然光环里,猎人的心意是豁达的,就会忘记生计的烦恼和生存的苦闷,把一切暂时搁置脑后,也不存在幻想,就在现实里心平气和地走着。

盖孜河的冰水晶莹透明,在月光下,像一条流金淌银的有生命的动物,在猎人的眼前平缓地流动着,勾起了猎人一时的兴致,他把鹰笛含在觜里,吹奏着,鹰笛发出的乐曲像盖孜河里的清水,在空旷的高原上流淌着,给寂寞的高原夜晚增添了一份特别的韵律。

看到自家的石堆屋了,用石片砌就的石堆屋,能看到石片棱角分明的影子,更有那窄小的窗户里飘出的一丝火红的灯光,像在金黄色月光下灿然开放的红雪莲,猎人看了,心头乎地一热,那份温暖使猎人心头甜津津的,他把鹰笛吹得更响了。

随着鹰笛调子的升高,石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猎人的女人从一片红光里走了出来,披一身朦胧的金黄色月光,翘着望着这边的猎人,猎人的心就醉了。不管回来的多晚,猎人的女人总是守着酥油灯等他回来,这时候的猎人心里比喝了酒还要舒坦。

猎人望着自家的屋、女人,陡然停止了吹奏,心里一个念头一闪:该有自己的畜群,养活这个家了。

猎人坐在马背上,被这个念头击得摇摇晃晃,有点不稳。他的酒喝得也太多了。

猎人拥有畜群的愿望在一个夏天的午后本来就可以实现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可猎人却主动放弃了。

这天,猎人骑着马,右肩上蹲着他的猎鹰,正在山谷间的荒草丛中寻找猎物的时候,几个牧人带着一个人来找猎人了。

来人要用高价收买猎人的鹰。

反正,你现在已经捕不到多少手猎物了。来人说,鹰已经对你没有多少用处了。

猎人问来人:你买鹰干啥?

来人说:这你就不要多管了。

我得知道你花这么多钱买鹰干啥?猫人说。

如果你能帮我捕到更多的鹰,我会给你更多的钱。来人说,你可以用这些钱买些牛羊,今后生活就有保障了。

牧人们也劝猎人。

猎人却说:你买鹰干啥?

来人递给猎人一支“红雪莲”,这是新疆的好烟。猎人没接。来人又散给几个牧人香烟,牧人们接过,劝了几句猎人,各自忙着去放自己的牛羊了。

剩下猎人和来人,猎人定要问出来人买鹰干啥。来人很不高兴,看着猎人不抽他的“红雪莲”,却自顾卷起莫台烟来。

你不告诉我买鹰干啥,我就不卖。猎人固执地抽着莫合烟说。

来人没有办法,就告诉猎人他买鹰要卖到对面异国去,异国的贵族善养一些鹰犬,作为权贵的象征。

猎人一听明白了,说:我这鹰就更不能卖了。

为啥?

我的鹰不是替他们干这些勾当的!

你这个人,真是的。来人说,我给你的鹰找到了更好的主人,你又能拥有一个牛羊群。

我的鹰不能去干这个。猎人说,它是猎鹰!

那你帮我再捕捉些鹰也行呵。

猎人说:那更不可能!鹰是高原上的圣物,是胡大赐给我们的伙伴,它们离不开我们,我们更离不开它们。

来人气得说不上话来,一个劲地抽烟。烟头扔了一地。

僵持了好长时间,来人又想着法子说,你不想羊群了?你家里需要羊群。

猎人的心抽动了一下,没吭气。

你可是捕鹰好手,听说你的鹰笛一吹,鹰就会自己飞来,在你面前飞舞,任你摆布。

猎人又卷上一支莫合烟,手有点抖,烟末撒了一地。

你好好想想。来人说,你不卖你的鹰,捕别的鹰,又可以买上羊群,也可以狩猎,今后就不会这么苦了。

猎人点上莫合烟,狠狠地抽着。

来人催促着。

猎人几口抽完烟,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死,才说:我是该有个羊群了。

这就对了。来人高兴地说,只有我才能让你拥有羊群。

猎人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说;但我不能卖鹰!

你疯了?

我没有疯!猎人说,鹰是属于高原的,它是胡大的,也是我们高原人的朋友,我不会干这种事,让它们当异国人的玩物!

你不要羊群了?

我可以不要!

来人喘着粗气,说猎人疯了。

猎人说:你才疯了呢。

说完,猎人跳上马背,鹰在他的右肩上扇动了几下翅膀,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随猎人走了。

太阳放射着原始的光芒,照射在冰山上,冰山闪动着银色的光圈,直刺向亘古的高原,高原上银光四射,猎人和鹰,还有他的坐骑,被银光罩住,像一个个透亮的晶体,在高原上缓缓移动着。

晚霞降临,落日像一个刚烤出的青裸馕,又大又圆,冒着热气,向西边的冰峰上缓缓地靠拢。天空显出一种迷蒙的湿润,冰山像烧着了似的,红了一大片。

猎人在高原上走着,任马驮着他,没有一点目的。他想喝酒了,可一摸胸前的布褡子里,空空的,他已经没有猎物可以换酒喝了。

直到夜幕降临,月亮蹲在冰山顶上已很久了,猎人才回到家。跳下马背,进家门的时候,猎人步子有些不稳,可他今天没喝一滴酒,头却晕乎乎地。

喝了女人递过来的热奶茶,猎人望着女人一个劲地用木棍捣着门后面的羊皮奶囊。那是正在发酵的酸奶,需要隔上半天捣动一次。奶液都是牧人们送给他家的。猎人见女人一直捣动奶囊,没有停手的意思,就觉察到了什么,女人的心很细的。

猎人就说了句,你都知道了?

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过头说,那个人又到咱家来了,叫我劝你哩。

你咋说的?猎人问。

我没说啥。女人又转过头去捣奶囊。

你咋想的?猎人又问。

我听你的,你做的都是对的!女人说道。

猎人的眼泪涌了出来,热热地湿了两面的脸颊。

后来,高原上那些当兵的来找猎人,说是扶贫帮困,要猎人帮他们放部队上的羊群,每年的报酬是从当年生下的羊羔中挑选十只小羊归猎人所有。高原上的羊是山羊,产羔率低,这谁都知道。猎人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但当兵的很认真,还和猎人签了五年的合同。就是说,五年后,猎人就拥有五十只羊了,是一个不算小的羊群。

猎人很感动,他今后生计有着落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猎人到部队办了羊群交接手续。那个一直给部队放牧的小兵和猎人交接完后,突然问猎人,那次有人花高价钱买你的鹰,那些钱可以买几十只羊,你为啥那么固执,不卖呢?

猎人呵呵笑着,说,我问你一句,你能卖你们手中的枪吗?

小兵一惊:枪咋敢卖呢?

这就对了。猎人说,我的鹰,还有高原上其它的鹰,也和你们的枪一样,不能卖的!

从此,猎人做了牧人,放牧着部队上的一个羊群,但他放牧的时候,还是带着他的鹰,有猎物的时候,也捕猎,又不影响放牧。只是,他偶然捕得的野兔之类的猎物,不再拿去换酒和其他物什,他把猎物白白送给部队,叫当兵的改善伙食。

猎人心想,人就得让良心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