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里有条宽宽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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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辑(4)

于是早上读书、写作,便常常留心起我的这家新邻居,它们很认真,很忙碌地飞来飞去,有时甚至看不见嘴里衔着泥或草,但它们又只在飞回其筑巢工地稍息片刻才匆匆交谈几句,我想那是干着活儿呢。而楼板下的泥团分明日日增大,落日后做的一段,还能看见阴阴的湿痕。燕子在不停地筑啊筑。

不由就起了怜悯之心。我庞然大物,几分钟便可替它们筑一个“别墅”。找来黄泥、碎草,妻梳落的头发,还有一杯水,放置窗外。我是多么企盼它们能借我的力呵,这儿离燕子未来的新巢也只三四米,该省多少力。那样,我也会陡添无限欣慰和自豪。

可邻居不领情。我用尽方式,干的、湿的,搅成稀的……人家贤伉俪依然故我,宁愿飞去很远衔属于自己的一份。

它们不须别个插手、施舍。我暗叫惭愧。眼下我居住的房子,单位拿一半钱,我不如邻居多矣。

所以耳畔那扑愣愣的飞翔声,成了鼓舞我向上奋进的一部分。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吓,燕子的新巢成了。人家自力更生,大大方方在我眼前要生儿育女啦。

我得以近距离观赏燕子。清晨,不知是哪一只飞回来啦,小腰一扭,漂亮优雅地反贴在楼板下,扭头看我,友好而狡黠,我看清它花哩胡哨的脸儿和张着大喘的喙,双方就这么凝视片刻,我不语,它从不冲我叫,然后,突然钻进巢里或飞走,一次也没让我满足过。

小东西美丽而勤奋。一段时间,我爬起来头件事便是盯着邻居的巢,而哪一次都是人家从外面归来,倒像我们有些通宵打麻将的,早上才回家敲门。我永远比不上它们勤劳。坚持了好久,没堵着它们的“被窝”,我先自泄了气,可人家才不管呢,照样把生活打扮得匆匆忙忙。

它们孵出了小崽崽。大约四、五只的光景,费了挺大劲,仍没数清。人家忙,没功夫搭理咱呀。我跟燕儿离得这么近,又那么远。甚至它携妇将雏飞归南国,我也搞不准是大约哪天。

整个寒季,我常常骄傲地盯着它们的空巢。燕子是吉祥鸟。我有个美好的开端。

今春,它们早早回来,仍是不理我,自顾忙忙碌碌,我又可以很近很近地看它们那花哨得让人想笑的脸。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发现,我的邻居没了声息!某个星期天,推开稿纸,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上午,最担心的事情被证实了:燕子已不复存在,我面对的是一座空巢。后来,有一对麻雀厚着脸皮住了进去,照样养育出它们理想中的子女,一点也不比自己辛苦垒巢生的差。

我的燕儿,哪去了你们?是碰上天敌,还是比天敌更卑鄙更狠毒的猎者?从发现燕子失踪起,看见摆弄汽枪的人我胸口便堵得慌。

人生真累。早就满负荷的日子里又多出一项日程,猜我燕子的归宿。多少种猜想我都不满意,最满意的不敢向妻子说,那就是我的厄运已悄悄走近,作为吉祥鸟儿,它们已经搬家。

我信。它们搬家了,在一个梦里,清晰而可爱。说不上哪天清晨,它们会故地重游,给老友以真挚的问候。

蜜蜂

蜜蜂是多咱飞进我窗口的,永远无法搞清,只知道我伏在窗台上写得正心烦意乱,它爬到了我的稿纸上。

立即放下所有的工具,观察起这只小蜜蜂来。我只晓得吃蜜,于养蜂却所知甚少,它来到我居室至少有一个月,因为窗户用不干胶封死也已过这个时间啦,而它还顽强地活到至今,不易。小东西在纸上停停爬爬,最后蜷缩着不动了。

我受到某种启发,它是饿得,向我求援来了!杨朔老人在那篇代表作中写过,蜂儿忙时只活几个小时,而时届冬季,它应当活到来春。我一定要救它!

角柜里有袋红糖,取出来,又找到一只装胶卷的塑料小筒儿,捏一点糖,又拿一硬塑料板儿将这垂死的小生命小心翼翼地撮入糖筒内,我长嘘了一口气,这下好啦。

果然小蜂儿甫入糖堆,马上搂住几粒砂糖,狂吮起来,那腹尾部向前勾起,与头部形成了个“6”字。我心里真高兴呵,比我自己得饮了玉液琼浆更甚。

我一直甜甜地欣赏着自己的善举。许久,蜂儿似乎吃饱了,添上力气,开始在圆筒内爬动。越爬越快。我陡然一拍脑门儿,蠢,难道它光吃不喝?我又弄来几滴茶水,小心地滴到糖少的地方。来吧,湖北碧峰,甭见外。

小客人的确是品尝了我的茶。它把脑袋在那水滴上蹭了片刻,如日本武士的顶礼。接着,它能耐便大了,一展翅,飞出来啦!

这可不好。小蜜蜂,飞出去再回来却难。对于你,糖我有的是,时间却不多。我完全可以让你舒舒服服地过一冬,让你这勤劳的小家伙尝一尝安逸的生活,我情愿了,盼你别乱飞。我正想着,它却飞到了玻璃上,嗡嗡地向外碰撞,几下子,就撞昏了,摔在窗台上。

我心疼死了。傻东西,窗外大雪纷飞,即便出得去你还能干什么?我再度把它用塑料板撮入糖筒内,上面盖一块硬纸。

蜜蜂伤得不重,或许只是疲劳了些,--它醒来了,又急匆匆地爬。它这回是精力十足,一下子把盖在筒上的纸顶开,又飞起来直扑窗口,一脑袋一脑袋地向外撞!

我不敢阻止它,怕蜇。可它这么撞下去,会有好结果么?语言又无法沟通,真急煞我啦。慌乱中,手一按,扔在床上的眼镜腿儿折迭处的尖儿,猛刺进我的掌心,比蜂蜇疼几倍不说,眼镜腿儿也啪地折了!

又疼又恨又惜。你个不晓事的东西,老实呆着享福多好,大家相安无事。可你偏要送死去,愚不可及!

我猛然想到小时囫囵吞枣地翻过一本《养蜂学》,说蜜蜂发现蜜源是要回蜂群向同伴报告的,莫不是为这?可怜的小精灵,你也许是南方人来放的蜂,你的老巢早随火车南归了,哪里寻去?眼下是一冬享用不尽的美味呵,我甘愿送你的,你就不可以独享么!

我呆呆地望着没命折腾的小客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久违了,这种热爱集体的精神。鼻子一酸,幸而无人看见我的窘态。

傍晚近5时,我的小蜜蜂蜷缩在窗台一角,终止了它弱小而又顽强的生命。它是乘我上厕所时逃离我的视线的。再度找见它时,它却死了。

我把它放入未受伤的掌心,一点也不怕它。蜇吧。可它永远不能。说不上为什么,我眼里竟渗出了泪,为这素不相识的小东西。

在花盆里掘一小坑,放上它小小的尸体。想了想,又在它身边堆满砂糖。来春,让它开在我的花儿上吧。

找来一根雪糕棒,我工整地用碳笔写上:热爱集体的小蜜蜂安息吧。算是它的墓碑,而后,我十分虔诚地鞠了一躬,不单是为它,我崇尚一种精神。

小蜜蜂,在蜂类,你可有一个特指的名字?人类有个叫顾文显的书生,他比你庞大如许,又比你渺小百倍。

癌症与谎言

“四人帮”倒台后,我们那边还有路线教育工作队,他们把大队会计整了七个月,整出贪污七千元的“战果”,还在全市通报,当时我当小学教员兼小队会计,很懂帐目,只用了六个下午,便把那七千元贪污额推翻了六千二百多,吓得工作队长不让我插手。此后我挨了一年整,但我帐目清,他们奈何不得,最后只好收兵。

这件事给我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二小队姚会计,彼此欣赏对方有正义感,相处得如亲兄弟一般。后来,他摔了一跤,脑袋疼,颧骨处凸起一个包,疼痛难忍。去市里看了多次,无效,医生说,怕不是好东西(指癌),到省里看看吧。那时我调到市群众艺术馆工作,见姚大哥病成这样,便借了钱,陪他去长春看病,临走时,嫂子暗暗嘱咐我:“你大哥心窄,万一看出是绝症,千万瞒住他,不的话,怕要扔在长春了。”我暗暗上了心。

一路上,我尽买好吃好喝的,哄他开心,到了省医院,盼到一个专家、教授亲自出诊的日子,我领他去看病。事先,为了麻痹他,我与他喝酒谈天时,把肿瘤跟癌区别开来,说肿瘤恶性的厉害,要手术的,因为我知道农村人怕癌,却不知恶性肿瘤是何物。

看了片刻,姚大哥出来:“兄弟,大夫让你进去一下。”我的心格登一家伙,不祥之兆,大夫找我干嘛?

老大夫对我说:“你哥那病,是恶性的。这样,先化验化验再说。”

化验室外的走廊里光线特暗,抽完血,我把姚大哥送到楼上,骗他说,医生让他在二楼等,我怕他看到结果。安排好后,我怀着焦急而沉痛的心情,去化验室外候着,心里还要酝酿一个个方案,癌症十有八九,我得设法瞒住他!

化验室特忙,几番进去催问都被人家赶了出来。我正焦急呢,忽然对面一个房间里水龙头鼓了,满走廊是水,整个楼层顿时大乱。我好奇地挤过去看热闹,正在这时,耳朵里听到一声“姚忠林──”,我知道出了结果,一扭头,坏了,姚大哥等急了,下来问呢,听到女护士喊他的名,就说:“我是。”伸手接了过去!

我顾不得走廊里有水,“叭叭叭”地跑过去一把将化验单抢回手中,只瞥了一眼,便揣进上衣兜里,说,“走,找大夫看去,它写的英文。”

只瞥那一眼,我从头凉到脚跟:化验单上盖着一个长方形大戳,5个字:“找到癌细胞”!

我恨不得找到那个女护士,扯腿劈了她!这样残忍的事实,怎好随便交给患者本人,若不是我手疾眼快,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我都料到了。当我把姚大哥哄在门外,单独去找那老大夫时,他看了看,说:“赶快回去,最多俩月,过不去阳历年。你到纽约去,也没治。”

我强做镇静拉着他回了旅店,说:“教授让我明天看结果呢,我自个儿去就行。”这天我们又是吃得相当好,我知道他的时日不多,所以特舍得花钱。

第二天,我冒着刺骨寒风在长春转,终于在一家药店买到一种小粒儿补脑药,药片上没任何文字,我又买了一些白纸药口袋,把那瓶药分份儿包装好。回到旅店,我皱着眉头。姚大哥问我:“怎么样?”我说:“不太好,大哥,大夫说你这瘤里有癌细胞,假如心情不好,只能活三年啦,就是心情好,五、七六年也还得送命,幸好他们才研究出这一种新型抗癌药,说让你回家吃了试试,有效,接着吃,也许能把癌细胞全部杀死,那样就没事了。”

我知道姚大哥心眼特多,若说:“你没事儿,很快就好。”他准会识破我的谎言,这么把事实缩小讲出来,他果然上当,兴高采烈地吃了两条鸡大腿和一些酥饼,并说:“还有三年?那我的小瞎女儿也长大了,没心事喽。”

安安全全把姚大哥送回家,他的精神一下子好起来,与去省城前判若两人,吃完饭,干些轻微劳动,他的一只眼已失明,仍然乐观地说:“什么三年?我一使劲,备不住赖过去了!”

我暗自庆幸。精神这玩艺儿真了不得,将近一月末,姚大哥还打发他儿子送来一些礼品,并邀我去喝了好几次酒,他对家里人说,就想小顾,等病好了,到市里找个打更的活儿,见天有时间跟他俩泡!

姚嫂子也感谢我,说:“小顾就是机灵,换个别人,老姚回不来的,年更甭想过去。只是让你花那么多的钱,啥时能还上?”我十分激动地说:“再提那笔钱,咱立即断交!”

旧历正月十三,我出门归来,山里派人捎信已两天了,说姚大哥生命垂危,想我。我脑袋登时大了一圈,连夜赶去那里。

姚大哥已瘦得不忍触目,整个脸上只有那红鲜鲜的肿瘤特别刺眼,昏死过去几次了,听说我来了,他抓住我的手,好久,睁开那只能视物的眼,说:“兄弟,你可来了!”

他示意别人出去,只留下嫂子和我。然后,姚大哥使劲握了握我的手,说:“兄弟,我对你不住,大哥实在挺不住了!”

停了好久,他积了点精神,道:“化验单一到手,我就看见了那印戳,知道完了。我看见你压着悲痛演戏,你知道我多难受!我想,一定硬挺着,为我的好兄弟,挺。挺过阳历年,挺。挺过阴历年,还挺。我想坚持到春暖花开让你高兴,可是不行了……”

我大吃一惊,嘴张开半天没合上!姚大哥原来早知道了结果,只是为报答我的一片情意,他硬挺过来这么多天,临终前,又直坚持到我出差回来!

当晚,我抓住姚大哥的手,直伴他到生命最后,而他再也没开口说话,甚至没有呻吟。事后据嫂子说,我没来之前,他常常痛得大吼大叫……

十年了,我仍旧时常忆起那位坚强朴实的大哥。

故乡人

“你老嬷嬷,好人来。”

奶奶在世时这么叨咕。老嬷嬷,就是太奶;好人儿,就是长得漂亮,这家乡话绕不绕你说。

我早就记不得老嬷嬷是什么样人。只知道她和丈夫没有孩子。孩子压根没生或者长大出走了还是另外的怎么回事,当时我太小,压根不知道。只记得老爷爷经常出海打鱼,老嬷嬷喜欢小孩儿,动不动把我和弟弟接到家,好吃好喝供着,晚上搂着我俩睡。

小油灯荧荧地,老嬷嬷凑在灯前纳鞋底,咱不知道她总共两口人上哪穿那么多鞋,我记得她一年四季总是哧啦哧啦地纳呀纳。一见我和弟弟,活扔了,灯头挑得亮一点儿,抱起我或弟弟来亲几口,放炕上,然后说:“来,老嬷嬷摸个鸡儿吃。”弟弟天真,任她摸,我害羞,死活不让。越不让,她愈发感兴趣,终于有一天我象征性地在裆处拽了一下扔到她嘴里,哎呀把她喜得,连说“好香,好香!”并且当时抓一大把花生奖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