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凤
谁,在凌晨三点的无人火车站,
抱一把破旧的老木吉他破碎地吟唱,
不知名的歌曲……
窗外的灯影浮动如流萤,
半梦半醒里,
数着右肩清浅的呼吸,
来不及牵高的一朵微笑,
就悄悄绽放在墨黑的夜里。
谁,把春天放牧在西北三万里的高空,
半酣的云朵,
像忠实的牧羊犬。
——终点站到了,
我忽然的忧愁,
哲学家不会懂。
你转身的刹那,
我听见云破开的声音,
像极了布列瑟农转瞬即逝的星火。
忍不住唤你,
听,云开了。
很久以后初九读到一句词,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大概就是那样吧,她想,那样的地方,再好也只存在于人们的遐想当中,美好得有些不真实。人们竭力寻找的,像东方有桃花源、永无乡,西方有亚特兰提斯、乌托邦,美得如梦似幻,只因为找不到、到不了而显得格外神秘和难以捉摸。彩云易散琉璃脆,大概美好的事物都没办法长久,亚特兰提斯不也永久地沉入了大西洋吗?
那个时候她独自一人坐在南下的火车上,铺天盖地的莲叶娉婷袅娜,一碧如洗的天空万里无云,荷叶田田,目光所及全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车上的人纷纷掏出手机、相机来拍照,她想,原来这就是江南,古今无数人的梦里水乡。
初九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心事重重。火车上挥之不去的方便面的味道,劣质白酒的味道,过道里刺鼻的脚臭,人们用各自的方言鸡同鸭讲,并乐此不疲。半夜里她靠着窗看呼啸而过的灯光,冷风附在玻璃上慢慢渗进来,旁边一个醉意浓浓的中年人兴致勃勃地呼朋唤友找人来打牌,言语之间手舞足蹈激动得差点把初九挤到座位下面去。初九不甘示弱地瞪一眼过去,那人叼着烟没什么诚意地挥挥手道,小姑娘真是对不住啊。跟着就和前面的人换了座位。
初九正低着头生闷气,忽然旁边一个人问,请问这里有人吗?初九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着眼没说话,直到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到她面前晃了晃,那声音带着些好气又好笑:不说话我可就坐了哦。来人带着一种不太讨人厌的自来熟大大方方地坐下。手机按键嗒嗒作响,好一会儿才停下。
这个晚上初九和楚越从彼此缄默到无话不谈。楚越是个相当会活跃气氛的人,一来二去初九知道楚越来自江南,就读于S大,现在准备去沙漠旅游。刚好离初九学校所在的城市不远,初九入神地听他说起去过的地方,或南或北,海边或者沙漠,春天昆明的花海,秋天新疆的枫叶林,夏天拉萨的日光倾城,冬天东北的冰雕,他和朋友骑着自行车绕青海湖,中途胎爆了困在路上哭笑不得,听得初九哈哈大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一闪而过的山茶花在夜色里面逐渐模糊成一片灰色的阴影,车灯亮起来。初九兴致盎然,和楚越叫了两份快餐吃了,然后两人叫了旁边的人打牌。初九牌技实在太烂,斗地主半天都码不好手里的一把牌,最终其他人都有些兴致缺缺。楚越就拿着牌开始玩魔术,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灵活地变换翻洗,眼睛根本跟不上,引来车上一堆人围观。初九直直瞪着他的手,却还是没看出所以然来。楚越无奈,于是好一通演示下来,逐步讲解,初九还是没学会这并不太高明的小魔术。
凌晨人们陆续睡去,初九睁着眼睛靠着窗,刚开机的手机里几十条未读短信。最后一条大约写着:你回来,初九。我和你爸爸不离婚了。她鼻子里忍不住发酸。窗外的山,很高的地方灯影依旧,像极了幼时趴在父亲肩上看过的拳头大的星子,既近又远,母亲那时替馋嘴的她举一串蓬蓬的棉花糖,糖是那么甜,丝丝浸到了心里面,以至好多年过去,她还记得那种暖得人心都要融化了的甜。
正出着神,兜头被一件厚棉袄围住,一双大手在她脑袋上拍拍,睡吧,丫头,大家都睡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她偷偷红了眼。初九毫不客气地用他的衣服擦了擦眼泪,故意大声地揩了并不存在的鼻涕,引得周围人不满意的轻咳。该睡啦,楚越的声音里有浅浅的鼻音,又把她的头扳到自己肩上。还不睡,他说,带着半真半假的埋怨。初九的脸忽然就烧起来,轰地一下抬起了头,戒备地看他。楚越就笑着说,要不然你让我靠下也是可以的。
初九半夜醒来是火车进一个大站,轰鸣声加上刺眼的灯光让她睁开眼。肩上果然靠了一颗大头,但并没有把重量全部靠过来。初九一动不敢动,侧眼看沉睡的大男孩,还轻轻打着呼噜。刘海斜斜偏过去,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即使睡着了脸上也像是在笑着的,眼睫一翘一翘,好像随时都会醒过来。他的身上大概有向日葵的味道,初九悄悄地想。车外的人群熙熙攘攘,初九看了一会儿,眼皮重得睁不开,再一次睡过去。
恍惚中有人在摇她,她睁开眼,楚越正兴奋地一指窗外,看!太阳出来了!只见一马平川的地平线上天色微明,一团暗红色的光正喷薄似的上移,雾霭沉沉,那一瞬间几乎晃花了初九的眼睛,她睡得不太清醒的头脑这时才反应过来,哦,这就是日出啊。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列车就奔驰而过。然后又偏过头沉沉睡去,半梦半醒好像听得楚越笑出声来。
再次醒来时闻到了车里阵阵泡面的味道,楚越正拿了素描纸写写画画。那画面差不多是一小时前的日出,平野的尽头太阳冒出了头,纸上有大片大片的留白。好似万籁俱静,就为等着那一刻的日出。末了初九看见他在纸上写下:致明天依旧会升起的太阳小姐。初九忍不住在旁边笑了起来。
很快到了正午,初九差不多要下车了。她手里握着楚越送给她的太阳,忽然间有些惆怅。广播里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再过不久就到达G站了。她偏着头,继续听楚越跟她说起大学里的种种趣闻,言笑晏晏。
最终楚越帮她拿了行李送到车门口。楚越个子高,起身的一瞬间她想起诗经里说: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古人说芝兰玉树,大概不过如此吧。又想起在《万叶集》里面的偈言: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相逢在歧路,敢问尔芳名?就这样浑浑噩噩下了车,忽然想到,自己好像还没问他的名字。回过头去准备挥手问他名字的时候,火车长鸣,正缓缓开出车站,楚越看到后微笑着挥手跟她告别。看口型,他好像说了句再见。
再见了,陌生的朋友。这里有这么多的城市,城市里有这么多的人,每个人又有各自不同的方向,大概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吧。楚越,你会喜欢我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吗?
初九怅然若失地走出车站,18岁的她很久以后才想明白,也许那种邂逅,应该叫作无意识的一见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