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仙心恒在 (1)
想到他为了救宫可然,全不顾自身安危,到头来还甘受这样的奚落,重紫忍不住侧脸看,见他仍没有什么表示,更加来气,遂别过脸去了。
“当年她是被惯坏了。”楚不复捂胸,低声咳嗽。
重紫暗悔,扶住他:“大叔!”
楚不复本已受重伤,勉强带着二人赶这么远的路,再难支撑,直咳出几大口血来,眼见脚底风力渐散,他极力稳住:“先下去,你……”
“这儿不是歇息的地方,他们会追来的,”重紫始终觉得逃得太过容易,不安,召出星璨,“我带大叔走吧。”
楚不复没有拒绝。
法力强弱天差地别,踏上星璨,速度当即就慢了一倍不止。
如今他身受重伤,真的叫那些人追上,后果很难预料,重紫将牙一咬,微微侧身,拉过他的双手环在肩上,打算尽全力赶路:“大叔抱紧我,若是不能支撑,就靠在我肩上。”
楚不复嘴角弯了下,果然依言搂住那瘦削的小肩膀,同时俯下脸在她耳畔轻声道:“向左,快!”
迎面又有一堵云墙,黑压压的,重紫反应毕竟不慢,猛地掉转方向朝左面冲去,她御剑术学得本来就好,折转之际倒也稳稳当当,丝毫不显仓促。
“哪里走!”数条人影追上来。
怕什么来什么!九幽魔宫打的主意,师父怎么可能想不到,怪不得方才寻仇的人退得那么干脆,原来早已设了埋伏,他连二人回程的路线都算准了!重紫总算明白缘故,顾不得别的,驭星璨急速向前逃跑,无奈对方多是仙门高手,很快就被追上。
没有任何废话,对方迅速发动剑阵,视野中所有景物陡然消失。
楚不复与宫可然被困阵内的场景,重紫看得清楚,当时只觉得很难理解,直到此刻自己身陷阵内,她这才发现原来阵内外是两码事。
外头看着无甚出奇的剑阵,里面却危机四伏,罡风劲猛,面颊肌肤如受刀割,更有无数金沙铺天盖地撒落,周围昏黄一片,视线迷蒙,教人不辨身在何处,偶尔觉得前方有人,细看时又不见,忽隐忽现似鬼影一般,不知对方所在,剑气一道接一道,出奇不意自四面八方袭来。
心知此阵凶险,重紫集中精神躲避,丝毫不敢大意。
渐渐的,对方加紧攻势,剑气越发密集,躲避起来更加艰难,亏得星璨通灵,几次都化险为夷。
重紫紧张得额头手心全是冷汗,暗忖,须想个法子闯出去才好。
走神的瞬间,楚不复挥手替她挡下一道剑气。
“大叔,先别轻易动用法力。”知道他受伤不轻,重紫忙劝阻,说话的工夫又有三道剑气擦衣而过,幸亏星璨配合得快,堪堪避开。重紫原本一直强迫自己冷静,谁知眼下形势凶险,分神不得,根本没空寻思对策,无计可施之下,终于也开始心神不定了。
忽然,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声:“且慢!那不是宫可然,是跟着尊者的小师姐!”
他这一喊,攻势当即慢下来。
“尊者的徒弟怎会帮万劫?”
“……”
重紫愣了下,很快明白他们在顾忌什么,转脸看楚不复:“大叔……”
楚不复摇头。
重紫道:“出去再说。”
她毕竟与宫可然不同,虽说名义上是南华罪徒,但众人无不尊敬洛音凡,再也不敢下杀手,可是要因此放万劫走,又都不甘心,好在楚不复并无要挟的意思,洛音凡的徒弟,当然是他自己处理最好,已有人私下吩咐弟子去请人了。
照理说,他要拿万劫,这种场合应该亲自来才对。
重紫沉默片刻,忽然大声道:“敢问扶生掌门海生道长是否在此?”
须臾,左边帷幕破开一角,海生现身作礼:“小师姐安好?”
重紫答礼:“我没事,多谢道长。”
海生解释道:“我等受尊者之命等在这里,若他老人家知道小师姐平安无事,必定很高兴。”
重紫垂眸笑了下。
海生也在留意她,发现她的确不像是被劫持,疑惑之下,不由将目光移向她身后,待看清那人的脸,立时被震得呆住。
“这……你是……”
没有回答。
“真是你老人家!”海生却认出他来,惊喜万分,“当年幸蒙仙长指点,贫道方有今日,前些年一直四处寻找你老人家,曾多次去长生宫,始终不知仙踪何处……”突然停住。
红发红眸,凤目定定地看着他,神色不改,也没有任何回应。
联系到这次任务,海生面色渐渐变了:“你……你是……你老人家怎会……”
一别数年,故人重逢,却已物是人非。昔日名满天下的白衣仙长变作万恶魔尊,贫苦青年却已成为一派之长,小有名气。两人又是在这种情形下见面,都五味陈杂,终归无言。
重紫当然明白海生的感受,想自己也曾有过相同的反映,如今面对这种场合,未免更加伤心,可是眼下不容再拖延时间,否则今日必定走不了,于是趁机道:“道长认得他?”
海生沉默。
重紫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凡夫俗子尚且如此,道长难道真想置他于死地吗?”
瞬间,漫天黄沙散去,周围云层清晰呈现。
众人俱想不到他会无故退出,大惊之下纷纷喝道:“海掌门,你要做什么!”
楚不复趁机带重紫掠到其中一人面前,那人哪里肯放他走,竟咬牙横剑不让,想要重新布阵,楚不复皱眉,毫不迟疑拍向他的天灵盖。
“楚仙长,莫伤仙门弟子!”背后传来海生的声音。
手掌方向忽变,那人闷哼了声,跌落云头,另一人见状连忙俯冲下去将他接住,再回头看时,楚不复已携重紫冲出包围之外,御风去得远了。
“海生!”
“惭愧,贫道回去向尊者请罪。”
……
天色渐明,拂晓风来,云层底下冒出两个人,一个穿黑衣的美貌女子,正是阴水仙,另一个竟是披着黑斗篷的亡月。
“我说怎会这么容易被你得手,果然洛音凡有后着。”
“他既要捉拿万劫,为何不亲自来。”
“徒弟在万劫手上,来掌毙她不成,他早已料准那海生的事,做得天衣无缝,竟骗过了所有人,”帽沿被风掀起了些,露出苍白的脸和秀高的鼻梁,“谁说洛音凡无情的,原来他只对徒弟有情。”
阴水仙脸一冷。
亡月笑道:“这回他却料错了,魔剑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
阴水仙暗惊。
几次看下来,万劫的法力似乎越来越弱?亡月拉紧斗篷,转身:“走吧。”
楚不复因为强行动用法力,伤势加重,回到万劫之地便沉睡了整整三日,醒来后,言语举止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对这次的事竟再未提起半句,好象已经忘了。
他忘了,重紫却没忘,为此一直不理他。
现在身边只剩下他,她更加不能眼睁睁看他去冒险,逃得了这次,还有下次,倘若有一天连他也不在身边了,又将怎样难过?
柳絮点点飞过,身后忽然有了脚步声,显然是故意发出来的
知道是谁,重紫也不回头:“好些了吗?”
一袭黑衣映入眼帘,楚不复在她面前蹲下。
见他气色不错,根本看不出受过伤,重紫这才放了心,她一直觉得魔族疗伤方式很奇怪,仙门还要吃药,他居然只是睡觉。
楚不复摇头微笑:“好了,别斗气,大叔抚琴给你听。”
重紫哪里理他,走进屋关上门,坐了片刻才渐渐冷静下来,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气生得没道理,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屡次为了宫可然以身犯险,他根本没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门外真的响起琴声。
没有大喜大悲,初时平和中正,可是越到后面,竟生出很多牵绊,有许多事放不下的样子,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欺负,被诬陷,被误会,被……很多时候她简直想一死了之,可是终究没有。
死,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放不下什么,宫可然?明知道她无情,他还要傻傻地去救,若非有阴水仙和海生,他此刻未必能回来。万人咒骂,宫可然本是应该维护他的那个,谁知道……或许对他来说,能时刻见到她就足够了吧?
这就是真珠姐姐说的“****”?这两个字里到底有多少辛酸苦辣,总归只有自己最清楚。
付出再多又如何,不爱的依旧不爱,爱的依旧受伤。
除非,不再爱。
重紫白着脸,缓缓站起身,打开门。
一缕红发垂在额前,当初的残酷化作无限凄凉,双眉微蹙,迟疑之色挂在眉尖,举棋不定的模样,带得琴声如此低郁,不能释怀。
重紫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暮云暗卷,池上烟生,晚风拂柳,倦鸟归巢。
重紫静静地听了许久,回过神,望着那越锁越紧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摸:“大叔。”
琴声忽然止住。
“过两年我送你回去。”
回去?重紫呆了半日,脸渐渐发白,盯着他喃喃道:“大叔,说什么?”
他看着手底琴弦没有回答。
重紫咬了咬唇,忽然大声道:“我明天就走!”
沉默片刻,他抬脸:“过两天吧。”
“不了,师父会生气,我要回南华请罪。”重紫迅速站起身,跑进屋关紧了门。
琴声彻夜未歇,至天明,才带着最后一丝羁绊,如晨雾般消散。
重紫也整整坐了一夜。
他说会保护她,可到头来还是要赶她走?他不喜欢她留下来陪伴?他对她这么好,纯粹是可怜她吧。
因为太向往温暖,因为他们的好,导致她很容易习惯依赖他们,为了他们,她可以忍受所有委屈,却不能忍受他们的离弃,她毕竟不是亡月,有太多想要留住的东西,不能那么肆意。
可是现在,不弃她的,惟有星璨。
或许,习惯就好。昆仑冰牢,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在那种地方,不会有顾虑,不会被猜忌,更不用担心被谁赶走。
想通之后,重紫开门走出去。
晨风吹动葱茏杨柳,如飘动的绿雾,柳下站着个人,背对这边,负手而立,一如初见时那般温润,黑衣,红发,华美的护肩和腰带……短短一夜,仿佛已经隔了数年,明明什么都没变,重紫却几乎不认识他了。
“大叔?”
“恩。”
“我……走了。”
楚不复闻言转身,朝她点点头:“走吧。”
重紫略觉后悔,半晌垂首道:“我可能要去昆仑,以后不会再见面,大叔自己多保重。”
楚不复“恩”了声。
重紫默默站了片刻,终于抬步朝魔宫大门方向走。
两腿分外沉重,好象不是自己的,经过他身旁时,忽然间竟变得僵硬,再不能移动半步。
重紫抬脸望着他。
“大叔还有话对你说。”
重紫失望气闷,别过脸。
楚不复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先听大叔说,这些话你须记着,找时机禀明尊者。”
他转脸看着池塘新生小荷叶,过了许久才又开口,声音飘渺:“九年,可能……是十年前吧,这些年被魔气迷了心神,我已记不太清楚。”
十年前?重紫先是愣,接着又想到什么,露出意外之色——十年前,那不是自己八岁的时候吗?正是那年,身上仙咒消失,同时陈州发生了一件震惊仙界的惨案,而这所有的一切,皆由他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