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一场高考,对莫小雅的打击沉重。她最崇拜的两个伟人逝世了,她最爱戴的母亲伤了她的心。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灰溜溜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了小学校。她本以为自己的落榜会被学生嘲笑、被同伴讥讽、被村人同情,结果回到村里大家都跟没事儿人一样,只不过当她回家度了一次假。平淡得如同她昨天才离开,今天又回来。
免除尴尬之余,她忽然明白:命运的舞台,只有自己是主角。别人,不过是看客。而自己很幸运,遇到一群宽容的、具有同情心的看客。
会存后赶上麦收,小雅二话没说,拿起镰刀带着村里的孩子下了大田。弯腰割麦,汗水杂着麦芒灰尘蛰着每一寸肌肤,咸涩的汗水流进眼里,又和着泪水流进嘴里,彩凤已经不屑于跟着小屁孩们捡麦穗了,她紧挨小雅挥着镰刀,干得一点不逊色。胡二虎负责捆麦子、并把捆好的麦个子扛到地头。马玉兰在她左边,也是利索干练得比旁边的杨大嫂不差啥。沈丹萍和李红也回来了,依旧和李志、嘎子一起搭档。几个参加了高考的人情绪低落,都只是埋头拼命干活,仿佛那镰刀下倒下的麦子是最大的仇人。李志和嘎子开始还努力逗着她们,后来见没人回应也就只好闭嘴,只是努力帮她们多干一点罢了。
休息时,彩凤悄悄问小雅:“小雅姐,考大学是不是很难?我听说俄们公社一共也没考上几个。”小雅没啃声,秀华嫂捅了彩凤一下,彩凤伸了下舌头马上闭嘴了。小雅一眼看见心里很难受,但是难受也得面对啊。她抿抿嘴苦笑着说:“说难不难也很难。反正没考上就是了。”
李志笑呵呵地说:“那叫高考吗?和赶牲口进屠宰场差不多。那人啊,你没见,黑压压的,从胡子拉碴的老三届到今年刚毕业的嫩葫芦,你说我们是拼得过老三届还是拼得过刚毕业的那些人?”
“你也去考了?”马玉兰吃惊地看着李志说:“从来没听你说要去啊?”
“嘿嘿,我就当去赶了一回集呗。”他说着结果沈丹萍递过去的水壶仰脖儿灌了一大口,抹抹嘴说:“说实话,咱们这几级的哪有啥指望啊?我是四年级直接蹦到初二的,学了一年半,有一半时间是学工学农批这批那的,说好听点是初中毕业,难听点就是个半文盲。考大学?下辈子吧。”
嘎子也笑道:“就咱们上的那点儿学,用手指头都数的过来,真正上课的时间也不过一巴掌。我是今生不做不司马牛之想喽。”
胡二虎傻愣愣地问:“司马牛是啥牛?”大家哈哈大笑着,连沈丹萍都被逗笑了。
李志赶紧说:“管它啥牛,只要到俺嘴边都吃了它!”
胡二虎憨憨地说:“俄听俄大说,这几天是要杀牛咧,给大家解馋。”顿时左近一片欢呼声。小雅看着蹲在地头抽烟的胡队长,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金灿灿的麦田,被烈日照得耀眼的黄,田野里流淌着一片麦香。今年是个好收成,每个麦穗都有一匝长,圆鼓鼓的麦粒像要涨出来。小雅半躺在麦个子上,老榆树密密麻麻的叶子大大的树冠给他们撑起了一把遮阴的伞。她眯眼望着湛蓝湛蓝没有一丝云彩的天,极高处一个黑点悬停在那里,她知道那是一只老鹰,没准儿啥时候它一头扎下来就会带起一只倒霉兔子。
丰收的季节一切都那么美,美得令人心疼,只有远山依然像一条石化的苍龙,青灰着岁月的沧桑,青灰着自己的命运,自己啥时候才能像那只老鹰飞向天空?飞翔在梦中的理想国呢?她很茫然,自己追求的大学梦是不是只是一场梦?自己比李志他们多上了三年学,这多上的三年是不是足以让自己和老三届和应届毕业的高中生拼呢?小雅又想起了妈妈,她学生居然是招办主任。自己怎么就从没听说她当过老师呢?再仔细想想,她忽然发现自己对母亲的过去一无所知。
大家在暑热中似乎都进入了半昏睡状态,一声尖利的哨音,伴着胡队长“干活了干活了!”的吼叫,又都一蹦子跳起来扎到麦田里,与那金灿灿的麦子较劲。割麦子是体力活儿,小雅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直起腰抬头看一眼,嘎子和马玉兰已经不见了,看来是自己刚才打瞌睡时已经回去做饭了,她折下一个麦穗在手里搓了搓顺风一吹吹去麦芒麦皮儿,把那几十里圆鼓鼓的麦粒儿扔到嘴里香香地嚼着,那两排二十四颗白亮亮的牙就像最好的小钢模一样把它们碾磨成白花花香甜甜的面糊直接流进莫小雅同学有三百度高温的胃里去煮了。彩凤看着她一脸享受的样子偷笑,说:“小雅姐,香不?你现在这样儿和俄们一样咧。”
“香!你知道不?啥叫好吃?”
“好吃的东西可多了,我喜欢吃肉,啥肉都好吃!”
“嘁,就知道肉!告诉你,最好吃的东西叫饥饿!饿了啥都好吃!”
“······感情你饿了呀?”彩凤瞪着眼睛傻傻地问。小雅大笑道:“再告诉你一个。啥叫干净?”
“啥?”
“眼不见为净!”
天真的彩凤哈哈大笑,学着小雅的普通话说:“小雅姐真逗!”小雅哪有心思理她,满脑子想得都是小金这会儿可能已经上了火车,正在去昆明的路上。那个妈妈帮忙上了大学的娜姐,还有上千考上大学的人,正在兴冲冲地奔向四面八方,目的地却都是大学。只有自己窝在这个小山村里,不知道啥时是个头儿······
高高的蓝天似乎没有那么高了,青灰色的山峦冷峻地逼视过来,变得如此压抑。她狠命用镰刀疯狂砍杀那些金色的麦子,阳光下一个蓝色背影匍匐在金色麦海里搅起飞溅的浪花。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差一分前面就有几百人!”妈妈的话音滚雷般在她耳边轰隆隆作响,咸涩的汗水、泪水掉落在干渴的土地上,溅起一簇簇白色灰尘。想上个大学就这么难吗?!她用一个做了三年的梦逼得自己要发疯。
其实她不知道上了大学以后要干什么,其实她上大学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要上!至于上了之后干什么那是以后的事情,思念是个很长的瞬间,大学毕业是见很遥远的事情。她现在只想走进大学的殿堂,只想进去!
每个人都在低头对付自己那垄个不到头的麦子,也许还在想着各自的心事,没人管小雅在想啥。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淹没在这麦海里,渺小得如一粒飞尘、透明如一缕空气。忽然她很想就这样死去,一头栽倒在金色的、泛着麦子香味的麦田里,永远不用去想什么国家命运个人前途高考回城扎根农村,统统都不用想!
直到腰疼得不听使唤了,她终于没有选择一头栽倒或跪倒在麦田里,而是直起腰来抬头擦汗。仰脸,天还是那么蓝,蓝得眼晕,无数金色的星星在白天升上天空,她眯起眼睛,觉得轻飘飘的,仿佛也随星星飞上天去。她用镰刀拄着地,撑着自己:不管多难,绝不倒下!
恍惚中,远处传来了尖利的哨音和胡队长沙哑的喊声:“歇下咧,吃饭!搂饱了歇歇再干!”大家三三两两朝地头田边走去,捡麦穗的孩子们嚷嚷着一口一个莫老师地喊着,让她给他们秤麦穗、记工分,一个个神气无比递上自己的篮子,仿佛为自家立了多大功劳的模样。看着这些孩子,小雅想不笑都难。
各家送饭的人陆陆续续走来,潘大娘从篮子端出一个碗悄悄塞给小雅:“丫头,俄自个做的酸奶子。天热火大,尝一哈,”她神秘地微笑着,咧开豁了一颗牙的嘴凑在她耳边说:“俄撒了一勺糖的。”
“彩凤呢?我给她匀点。”
“不管她,家去有她的。你快些吃,尝哈好吃不?”潘大娘朝秀华嫂那边看了一眼说:“俄去给秀花送饭,你只管吃你的,一会儿吃罢把碗给彩凤就行咧。”沟壑纵横的脸黑黝黝地闪着油汗,鬓角苍苍,一缕花白的头发在微风里飘拂着,只有眼睛依然如年轻女人般明亮。
小雅只能感激地点点头,低低说了声谢谢,朝看过来的秀华嫂挥挥手笑了。从秀华嫂和潘大娘的神色间看得出,婆媳之间的关系是好多了,但那点小心眼还在。
潘大娘一转身,做好饭送来的嘎子和马玉兰也到了跟前,嘎子贼眉鼠眼地凑上来笑道:“偷吃啥好东西呢?”小雅知道这馋痨为了嘴啥坏事儿都做得出来,赶紧把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说:“没啥。”嘎子说话间已经走到她面前,一伸头看见碗里白花花的酸奶哈喇子都要留出来了,叫道:“见面分一半!”他这一嚷嚷,李志和马玉兰都涌过来了,小雅笑着低头赶紧喝,他伸手已经抓到了碗,小雅只好放手把碗给他。嘎子喝了一大口说:“妈呀!这酸奶真爽,还放糖了!”说时迟那时快,李志劈手就去夺!几个女生就看他俩一人把着一边拔河似的都往自己嘴边凑,那碗就就像一只漂浮的小船在两张嘴之间飘来荡去,谁都喝不着。大家笑得要岔气。关键时刻就见嘎子朝那碗里呸呸呸呸吐了几口吐沫,女生们恶心得做呕吐状,李志悻悻地松了手朝地上啐了一口道:“算你小子狠!真他妈恶心!”
嘎子乐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着酸奶,半天才乜斜着眼慢悠悠笑道;“有啥恶心的?我自己嘴里出来的东西回我嘴里去,一点不恶心。”他看着李志咽口水的样子更得意了,笑道:“口水的学名叫唾液,是人体分泌物的一种,里面有氨基酸、消化酶啥的,好东西啊。知道不?”他缓缓喝完最后一口咂吧着嘴瞄一眼沈丹萍说:“要不搞对象的为啥都要接吻呢?就是互相交换唾液啊,如果女生真的对你有意思,那口水就是甜的!”说着一伸舌头问李志道:“是不是啊?不信你试试就知道了。”说着朝沈丹萍一挤咕眼睛坏坏地笑起来,沈丹萍臊得呸了一声一脚踢了快土坷垃砸到他腿上,扭转身子不理他了。李志怪笑着把他朝马玉兰跟前一推道:“你先示范一下我们看看。娘的还知道个唾液和啥酶了,你倒霉吧小子!”
旁边那棵大树下是胖嫂和秀华嫂他们一干人在吃饭,胖嫂嘴里塞着一口馍朝这边咧着嘴傻笑道:“就是咧,让嘎小子亲一个俄们瞧瞧,啥叫交换口水~”
嘎子朝马玉兰痞痞笑道:“美女,咱俩给他们示范下?”
“去去,哪凉快儿哪儿玩儿去!”马玉兰一把把他推了个仰八叉,胖嫂高声笑道:“嘎小子,人家闺女不喜欢你,胖嫂和你示范示范咋样咧?”说着作势要起身过来,嘎子吓得爬起来就跑,边跑边说:“别,你千万别过来,我这小身板儿撑不住你!”大家的哄笑声中夹杂着小雅的叫声:“碗!小心我的碗!别把碗打了!”大家笑得愈发热烈,嘎子见胖嫂并没挪窝,这才神着舌头跑回来悄悄说:“要被那母大虫啃一口那我可亏死了,本人这么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一等品岂不是要变残次品赔本大甩卖了?!”
小雅笑得捂着肚子低声道:“悄悄,小心胖嫂听到了真过来。上次你们没见呢,上面杨家庄的一个二百五不知怎么惹了她,她楞是把人家摁到粪堆上扒了裤子!”
知青们一听全瞪圆了眼睛,李志问:“真有这种事情?”
“我听秀华嫂说的,不信你去问。”
“天啊!太黄、太暴力了!”
嘎子偷笑道:“要不你去惹惹她试试,一定很刺激。”
“妈妈耶,太可怕了。要试你去试,我还是闻风远避三十里为妙。”
胖嫂隔着那棵树大声朝这边咧咧道:“嘎小子,别看俄现在这模样,俄也小腰细过,小脸红过,小手嫩过。不是看这队里有八百亩好地饿不着打死也不会嫁那个衰人。”
杨大嫂笑道:“你胖嫂刚嫁过来那阵,俄们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咧,可惜吧啦的。”
闲来无事时,潘大娘跟小雅说:“胖嫂是个可怜女人咧,嫁那么个半傻子罗锅儿,”她说到这里总会四处看看,没人了才悄悄说:“她那几个娃儿都不是他的种。她嫁过来,婆婆就一直病病歪歪的,老公公也是个半残废,男人又那样,一家人就她是个整劳力。难咧······”
小雅明白了潘大娘那眼神、那语气,感叹她的善良和宽容。有文化的官场人表面上说得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给别人打磕交使绊子才解恨,要是城里谁家女人像胖嫂这样,肯定活不过这十年的。但这些淳朴的村民却用善良宽容了她。虽然也断不了指指戳戳甚至当面笑骂,也只是当做田间地头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调味品,给平淡无聊的农家生活撒点花椒面儿,麻一麻淡出鸟的舌头。
农村的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看似平淡的过着。但只有这些知青们自己心里知道这日子是多么乏味和无聊。更可怕的还是那种回城无望的忧愁和焦虑巨石般越来越紧紧压在每个人心口,仿佛人在海中,非但没有救生圈反而脚上绑着大石头,一点点挣扎着眼看没顶之灾渐渐来临。
小雅、沈丹萍、李红,都恨不得从来没参加这次高考,她们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力,恨自己平时还不够努力。可这是她们的错吗?!命运之神,忘记眷顾她们······
她不停问自己:当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我是否也要抛弃自己?!
浑浑噩噩一段时间后,她想明白了: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我也决不放弃自己!这世界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一切都要靠自己来争取。十年磨难,命运教会了她:在最困难之处,只有自己解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