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队上约好的,初五那天小雅和沈丹萍她们一起逛街。百货大楼门前的红灯笼依然喜庆的挂着,逛商场的人也是熙熙攘攘。她们几个挤进去闲逛着,里面的东西也算是全城最丰富的了,只可惜她们几个兜里都没啥钱,饱眼福和聊天才是乐趣。
沈丹萍说:“逛街逛街,美的就是个逛字。要是见啥好东西都买那不叫逛街叫采购。”
她们就这么一圈圈在商场里逛着,惊叹着食品柜台新到的糖果,“快看那个!大红双喜的金纸包的!”马玉兰眼睛锃亮放光地喊着,手指直愣愣的指着那盒红艳艳的糖果。
“那是人家结婚的买的,喜糖!”李红笑道。
“嗨!想请我们吃喜糖吗?”小雅咧着嘴哈哈大笑着。
“啊!你才想请我们吃喜糖呢!说!新郎是谁?”马玉兰一脸绯红地追着要拧小雅的脸蛋。
“哈哈,心虚啦!心虚啦~”小雅拍着手围着沈丹萍和李红跑,边躲避马玉兰的攻击边继续打趣她。
最后,还是小雅掏钱买了半公斤花生牛轧糖,那是她在上海时最喜欢吃的一种糖,又甜又香又软的牛奶糖。她很大方的给每人都发了几块,说:“我还要带回家去,我妈最喜欢吃这个糖了。”
她们看着自行车,闪亮的、黑色的,骄傲的排成一排。她们细数着:飞鸽26、永久28,1、2、3、4······
她们还看了缝纫机,蜜蜂牌,上海牌,标准牌。
还有手表,上海牌,海鸥牌。
都是每个女孩最心仪的嫁妆。
小雅问她们啥时回队里去,她们齐刷刷的摇头,异口同声说:“胡队长说了,春耕之前不用回去。”
小雅知道,胡队长说了,就是三月中旬再回去都可以。可是她实在不想在家呆下去了,家里天天人来人往闹哄哄的,根本没法看书复习。甚至,还有上门来保媒拉纤的······
她跟妈妈说,过几天就走。猴哥没啃声,只是看了她一眼,伸袖子擦了擦鼻子。小雅眼尖,没看见那里有一滴鼻涕。
她在队里小半年分了二十几元钱,底气比猴哥足。猴哥去了个很烂的队,累一年,啥也没有,还得跟家里要钱买粮吃。猴哥是个要强的人,可是命运总在捉弄他。就像掉进了黑色漩涡,无论怎么努力都挣扎不出来。他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话更少了。只有跟小雅或者猴子、板油肚他们在一起,才话多些。平时,那嘴巴基本是摆设,只剩吃饭喘气的功能。
其实他也不想在家呆,可是他走不了。回队里没吃的没烧的,天太冷受不了。
小雅看着猴哥,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声不啃,白花站在他身边,另一边是白花的儿子黑蛋子。空气似乎凝结成冰块。妈妈坐在厨房凳子上,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那么看着小雅,那目光里有怜惜、无奈、不舍、内疚。小雅心软了,低声解释道:“我回去可以复习功课,家里,太吵了。”
客厅里传来激烈的辩论声,父亲在给大家解释着报纸上的社论可能透露出来的什么政治信息,分析下一步国家可能会发生政策变化。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辩解、反驳。小雅的心火又拱上来了:“天天就是这样的人在这里胡搅蛮缠,有意思吗?对,我承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是这些年下来,你们的努力有效果吗?我们面对的不是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我们一直在自己和自己打!和邻居、同学、同事争!打走资派?你们自己都被人打成反革命、走资派了。我不想再看到这些人,也懒得在家伺候他们。我要走,我宁可回去点着煤油灯看书去。”
“走吧,你走了也好。这些人我也烦,可是你爸爸现在啥都听不进去。”小雅妈妈长出一口气低声说:“他是太想、太需要别人听他的话了。当官当惯了。”她和小雅对视一眼顽皮的笑了。
猴哥吸溜了一下鼻涕道:“其实,那些人你不想看就不看他们呗。实在想走你就走吧,家里有我呢。反正我也不想考大学啥的。”白花走过来伸着爪子立起来爬到小雅身上,小雅弯腰把它抱起来,听它在怀里打着幸福的小呼噜,说:“那我准备准备,过几天就走。”
她买了一盒水彩颜料,十二色的,还带两只画笔,一粗一细。答应潘大娘的牡丹图还没画,她可不想食言。还买了些白纸,裁成十六开大小,钉成本子。买了两瓶墨水,一打花杆儿铅笔。
临走,妈妈不由分说地给她装了两把上海挂面,一包杂拌糖。
回到小山村,一片静悄悄。大冬天的,没啥活儿,人都猫在家里享受难得的假期。
小雅屋里的烟囱一冒烟,立即就惹来一群孩子。小雅把花杆儿铅笔取出来,一人发了一支,孩子们又跳又笑的闹了半天才散去。
她煮了一碗挂面,还没吃到嘴里,一个小女孩怯怯地进来,手里举着一个鸡蛋说:“俄大说,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小雅大笑着又给了她一块糖,把她哄了出去。
吃完饭她发现烧了半天房子里还是很冷,仔细一看窗户外面钉的塑料布烂了,门缝也不严,大风呼呼的刮进来还带着哨子声。她跑出去在村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用的东西,只好跑潘大娘家求援。
潘大爷听了二话没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一大块油毛毡进来,说:“这个,比塑料布强。一会儿叫三娃去给你钉上。”
潘大娘说:“丫头,还是来家住吧,家里暖和。要不,就白天在这儿看书,晚上再回去睡。顺便也让彩凤跟着学点啥。”
小雅眼泪花儿打转,只是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拿潘大爷一家和盘踞在自家那些口头革命派比较,觉得没文化的农民真的比那些人强太多。
她在潘大娘家呆下来,才发现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
第二天一早她背着书包和白纸颜料进了潘大娘家,纸还没铺开,秀华嫂就打开门帘伸头进来说:“我这房子敞亮,桌子也大,你来我家吧,看书画画都方便。”她一听有道理,笑着对坐在炕沿上抽烟的潘大爷说:“潘大爷,那我过那屋去?”正在摆炕桌的潘大娘默不作声停下手,潘大爷点点头,挥手说:“去吧,一会儿来家吃饭。”小雅听这话觉得有点怪怪的,却也没多想,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画册说:“大娘,牡丹花儿一天可画不出来,我要细细的给你画呢。我专门买了花鸟画的画本,里面可多好看样子。要不你先挑一个?”
潘大娘敬畏地接过去,小心地走到窗前,对着塑料布透过的光仔细端详着说:“这可好看咧,可咋都是黑白的,俄想要那个花红柳绿地······”
“大娘,这是白描本子,我会填颜色进去。”她掏出水彩盒给大娘看:“你看,十二色的,你要啥颜色都有。”
大娘啧啧着赞叹,潘大爷远远看着美不滋儿的吸了一口烟。
小雅乐呵呵地去了秀华嫂屋里,双层玻璃窗、四白到底的砖瓦房果然敞亮许多。秀华嫂已经把窗前那张自家打的大写字台上的暖壶、玻璃茶杯等等收拾开来,宽宽绰绰一张桌子静等着她铺开纸张。
小雅仿着大约四条屏的尺寸,将一张大白纸裁开,用铅笔尺子淡淡勾出边界,和秀华嫂一起在画册里挑了又挑选了一幅满意的照着一笔一划仔细打出底子。说着快做着慢,专心画画时间过得飞快,小雅还没顾上调水彩,已经听到潘大娘在门外喊:“丫头,吃饭咧。”
小雅拉开门得意地说:“大娘,不急吃饭。你先进来看看。”潘大娘犹豫了下进来,看了眼秀华嫂走到桌前,细细地看着那描出来的底样,忍不住伸手摩挲着。
“别摸!看摸脏了咋整?”秀华嫂一句话出口,小雅楞了一下。她对急忙缩手的大娘说:“没事儿,这东西没那么娇贵。喜欢吗?用水彩画出来更漂亮。”大娘连连说:“喜欢、喜欢,只要是你画的俄啥都喜欢。”
秀华嫂说:“这是我和妹子一起挑的,我也可喜欢。”
“那要不丫头你先给你嫂子画,给她画完再给我画?”
“没事儿,大娘。胡队长说了,这多半月都没活儿呢,我先给你画两幅条屏,挂在你那屋毛主席像两边。再给嫂子画一幅大的,满张纸的,挂她这屋正墙上。保险都漂亮!”
秀华嫂嘴巴动了一下没说啥。大娘拉着小雅说:“好好,咋都好。俄听你的咧。丫头,咱吃饭去。”走到门边她又回头道:“她嫂子,一起吃?”
“你们先吃,俄等俄那口子。”
小雅错愕地看看秀华嫂,又看看潘大娘。秀华嫂别着头不看大娘,大娘看着她的眼神很无奈。走出几步去大娘才搓着手低声说:“老大和俄们分家咧······”
小雅愕然,脚步停下回头看着窗里望着她们的秀华嫂,秀华嫂扭头离开窗子。
小雅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打听别人家的私事,所以她啥都没说默默跟着大娘进那屋吃饭了。边吃饭边思想着,春节前分油时就发现秀华嫂单独提一壶油,当时没在意,感情那时就已经分家了。
她挺为潘大娘伤心。好不容易养大儿子,娶了媳妇就闹分家,可怜啊。倒是潘大爷很豁达:“秀华也是没办法。你看俄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人家娃儿也想过好日子,拖着这一大家人家啥时候才有个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