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小雅初中要毕业了。初中生活是幸与不幸的,三年里她经历了许多事情。
初二那年,她不满十六岁的猴哥被“上山下乡”了。她不懂瘦小的猴哥在农村能干什么,在拉着爬犁把他送到学校集中时,她很想哭,但忍住了。她看到哥哥的同学、好朋友,曾互助、胡彦。三个不到十六岁的男孩,只有胡彦高大健壮些。只有哥哥是只有一个妹妹来送的,别人都至少还有妈妈。大家相帮着把猴哥的行李——一个铺盖卷、一个子弹箱、一个网兜装的脸盆杂物装上了卡车。
然后,是亲人们的相对无言。该说的、该嘱咐的,都说了千遍万遍了,现在只剩离别时的无言。曾互助的姐姐找小雅搭讪道:“你是小鹰的姐姐?”猴哥尴尬地把眼神移到天边。
小雅咧了下嘴说:“我是他妹妹。”小雅本来很得意自己已经长得看起来比猴哥高大老练了。但此时却觉得很对不起猴哥。因为一直都是猴哥把好吃的让给她吃、时刻充当她的保护者才长得这么好的。
小雅眼泪汪汪地对曾互助和胡彦说:“我哥身体不好,又不爱说话,你们一定要帮他啊。别让他受欺负。”
猴哥说:“你不用管我。谁能欺负我?”小雅不管那些,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曾互助和胡彦,直到他俩都点头之后才松了口气。她那样儿逗得大家都笑,但小雅一点都不觉得有啥可笑的。
很快,领队的人大喊:“上车了!上车了!”学生们乱纷纷地上车,亲人们乱纷纷地招呼着,有些妈妈已经忍不住开始哭喊。
小雅望着已经跳上车的猴哥大喊:“哥,不好了就回来!一定记着,不好了就回来!”这是她上学后第一次喊哥哥,她一直都直接叫他名字的。
哥哥走了之后她经历了母亲的手术,经历了背负“黑崽子”所遭到的所有歧视,经历了小玉的变疯。她的心智快速成长,她已经是一个完全可以自立、可以支撑一个家庭的大女生了。
同时,邓小平的复出给了她继续升学的希望。她一直渴望上大学,如果这次可以升高中,离大学就只有一步之遥了。百分之四十的初中生可以升高中,这对于她来说简直是福音、是天籁。她深信凭自己的成绩和表现一定可以跻身于这百分之四十以内。因为她已经连续三年稳居年级前五名了。为了能升高中,在初三这一年,她拼命表现上进,积极参加各项活动。而以前,她是不屑于参加的,尤其是与政治有关的活动。她甚至递交了入团申请书,明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她就是要做出姿态来。
毕业考试就是升学考试。考试结束她大大松了口气,她虽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每门课考完还是悄悄找毡子头核对了答案,确认自己每门课成绩都在九十五分以上,才“心里有根竹杠棒”(张老师讲的笑话:俄语对“胸有成竹”的直译)地等待消息。
等待中,她迎来了毕业总结,评选优秀红卫兵,团课,最后一批共青团员。一系列她最没兴趣的活动,不得不跟着敷衍的事情。很快,她当“黑崽子”积累的政治嗅觉发出了紧急警报:有人要对我下黑手了!
毕业总结时,就有人开始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什么父亲的政治问题了,本人不关心政治了,本人和同学搞不好团结了,初一和同学打架了,初二咬老师了,和“破鞋”疯子做朋友了,诸如此类的话气得她想咬人。
评选优秀红卫兵更有意思,那天小雅没参加,她陪妈妈去医院复查了。回来张老师告诉她,全班五十二个人,参加投票五十一人。五个人投票她是优秀红卫兵,二个人弃权,剩下的人投票她是不合格的红卫兵!这戏剧化的结果难住了张老师。更让小雅觉得戏剧化的是五张赞同票全来自大院的男生,两票弃权一票是王莹很正常,另一票居然是潘安!
小雅很奇怪地问张老师:“他们凭什么说我不合格呢?总得有理由吧?”
张老师叹口气说:“还能有啥理由?就说你爸爸是反革命呗。这话一说谁还敢投你赞同票啊。”
小雅火冒三丈:“谁说我爸爸是反革命?她拿出定性文件来!组织上都没做结论她凭啥胡说八道?!又是狐狸精那个王八蛋说的吧?她把小玉逼疯了还不算,还想逼我吗?我可不会疯,我会杀了她!”
“你可别瞎猜。谁说的都不重要,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说啥也没用。千万不能胡闹,那会坏大事的。马上要升高中了,你要是闹出事还想不想升高中了?”张老师被小雅吓坏了,劝了她几句赶紧走了。
小雅回家闷闷不乐地跟妈妈说了这事儿,她说:“妈,我觉得这事儿不好,会不会影响我升学啊?”
妈妈想了半天说:“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要多想想万一不行怎么办。”
“我一定要上学。如果不上高中,以后肯定不能考大学。我要读书!”
“你得多找找老师们,请他们帮你多争取。在升学问题上,老师的意见还是管用的。”
小雅真的去找老师了。挨着个儿把教过自己的老师都找了个遍。教数学的袁老师,教语文的满老师,班主任张老师,教政治的、教音乐的、教体育的、甚至连母老虎都去找过了。
老师们都和颜悦色的说:“好学生一定会推荐的。”
可是她还是等来一张把自己和妈妈都气得半死的毕业鉴定。毕业典礼后,老师让人把小雅的档案袋送到她家,送档案的狐狸精很神气地敲开门把档案袋扔进来就转身走了。
小雅捡起档案袋纳闷地走回客厅交给妈妈,当过党支部书记的妈妈对鉴定一向看得很仔细,看完之后指着一条怒斥小雅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在学校干什么了?!”
妈妈的震怒让小雅吓了一跳。她莫名其妙地说:“没干什么啊?能干什么呢?”
妈妈指着鉴定表里一句话大喝:“你自己看!”小雅凑上去看了又看,说:“啥呀?看啥?”
妈妈一脚把沙发前用来垫脚的小板凳踹得飞了出去:“什么叫‘思想意识不健康’你懂不懂?就是说你有作风问题!和小玉一样!”
小雅一听立马发飙:“哪个王八蛋给我写的?!开会的时候没人说过这话!”
“没人说怎么会有!白纸黑字,无风不起浪!你到底干啥了?你和哪个男生走得近了?”
“你冤枉人!我和谁都走的不近!他们诬赖我,你也逼我!”小雅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两手抽筋,像鸡爪子一样抽搐着。小雅的妈妈气得捂着心口在沙发上大喘气。
这娘俩闹得正不可开交,有人敲门,小雅赌气更加大哭起来,偏不去开门。小雅妈妈自己去开了门,原来是兰疯子的妈妈从窗下路过听见小雅哭得嗷嗷的,进来看看。
“小雅这是咋了?怎么哭成这样?”阿姨奇怪地问,说实话这么多年不管别人怎么欺负她可没见小雅哭过。
小雅妈妈一声不吭指着那鉴定直哆嗦。她捡起那纸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又一遍,骂道:“太卑鄙了,把这一手都用到孩子身上了。什么世道啊......”阿姨摇头叹息道,她的话让小雅更觉委屈地放声大哭着说:“还有她,她也信了!也骂我!”她抽搐的手指着妈妈,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阿姨心疼地走过去搂着小雅,掏出手绢给她擦着脸,一边说小雅她妈:“你也信?你不信自己孩子居然信那些王八蛋?他们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小雅是啥样的孩子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
小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妈说不要我了......啊啊啊.......”
兰疯子妈妈一听这话火了,她搂着小雅说:“走,跟阿姨回家。这么好的女儿你妈不要了我要!”
小雅一听,真是五内俱焚啊,连别人家的妈妈都知道是咋回事儿,连别人家的妈妈都想得到,自己亲妈妈反而不信自己啊。真白当她女儿了!她抱着阿姨大哭:“我跟你走,我给你当女儿去,我天天好好伺候你,比对我亲妈还好!”
阿姨轻轻揉着她的背缓声说:“好孩子,不哭了。”又拉过她的手来在掌心揉捻着,心疼地指责小雅妈妈说;“你看你把孩子都逼成啥样了?她就真有啥事儿还能告诉你吗?你难道真忍心让她变成第二个小玉?”
其实,小雅妈妈心里也明白这是个阴谋了,但她好强的性格让她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更不能让她最宝贝的女儿被人泼上一点污水。她也心如刀割,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个性,绝不先服软。
阿姨说:“你看看你们家这几年,你看看你自己,没有这丫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撑着,你这家还能像个家吗?这大院里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你数数,有一个能像小雅一样持家的吗?有比她更懂事的吗?”
小雅抽抽嗒嗒哭着,妈妈心疼啊,叹了口气说:“不是我不相信她啊,那个小玉的事儿......我真怕啊。”
“小玉那孩子可怜,如果不是遇到那个幺蛾子也不会弄成这样。唉......”
两个大人无言坐着,等到小雅止住了哭泣,阿姨站起身说:“好了,娘俩还有啥可生气的?小雅,别生你妈气了,她骂你也是为你好。”又转身对小雅妈妈说:“要信得过自己的孩子,有啥话好好说。现在你们得仔细琢磨以后咋办,我觉得这就是给孩子升高中设了个坎儿。你们得想办法跨过这坎儿去。”
小雅眼泪汪汪地牵着她的手说:“阿姨,那我咋办啊?”
她拍拍小雅的手背说:“这世界没有翻不过的山,也没有迈不过的坎儿。只要你一心想做一件事儿,总归会有办法的。慢慢想吧。孩子,啥狗年月啊。”她摇着头抽出了手,对小雅妈妈说:“你好好歇着,别气着了自己不划算。人家就是要我们生气,我们就要偏不生气,让他们去气死。我先走了,小雅,去做饭吧。天都快黑了。”
小雅把阿姨送到门口。回转身默默进厨房做饭了。
客厅的灯一直没亮。暮色里,可以看见小雅妈妈两眼灼灼在思想着什么。
第二天,她让小雅带她去找了张老师。她把档案袋放在桌上朝张老师面前一推,静静坐在椅子上盯着张老师眼睛看了许久,说了一句话:“作为一个教师,你认为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合适吗?!”
张老师垂下眼睛也默默坐了很久,只回答了一句话:“我也不想这样。”
“一个老师,不是被良知而是被学生左右是可悲的。”
“她的妈妈是校长。”
“她已经逼疯了一个孩子,还要再逼疯一个吗?如果这个轮到我女儿,我绝不会让她得逞!我不管她是谁!”妈妈缓缓打开档案袋,缓缓抽出那份鉴定,把那张纸推到张老师面前,坚定地用手指指着那一条一字一顿地说:“请你把它划掉。”由于用力过度,妈妈的指尖泛出白色,她的眼神如刀刻进张老师眼里。张老师在她的逼视下不由得拿起笔筒里的钢笔,一下一下划着那一条,直到“思想意识不健康”几个字成了一条黑杠,纸面被划破。妈妈缓缓收回了手,轻轻说:“麻烦你在划过的地方盖章。”张老师此时反而如释重负,打开抽屉拿出印台盒和私章很利索地在上面盖了两下。摇摇头苦笑了下说:“你真厉害。不过你最好再去找校长说明一下,不然我很麻烦的。”
“不用,她不敢把你怎么样。这种事儿她也只敢指使女儿做。请你相信,小雅的爸爸总有一天会出来的。”
“我也听说过她爸爸。希望他早日出来,再来学校清理一下。”两个女人都会心地笑了。
小雅在楼门口坐着等了很久,终于看到妈妈出来,急忙冲上去问:“怎么样了?”
妈妈只给了她以个微笑。母女俩安静地走出学校的背影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