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人家,按文革的说法,“大多数背景复杂”。比如东厢房的沈家姆妈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的“破鞋”;西厢房尹伯伯是资本家,其实公私合营时他才十几岁,可是他继承了资本家老子的股份,所以还是资本家;亭子间伢叔是在工厂工作的应该是革命群众了吧?可惜又是个技术员,还偏偏戴副眼镜,于是变成了“臭老九”;姨妈家其实也不干净,因为姨妈的丈夫是国民党军官,只是解放时沾老妈的光算了军属。而且最妙的是小雅父母在新疆的遭遇没传到上海,于是算革命群众了。至于一楼,一楼的那家人从来不和其它人家来往,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买办,原来这一个单元都是他家的。在他们眼里,二楼这些住户都是“共产”进来的!
其实,整条弄堂都是这样的,少数几家真正的买办或银行高级职员与“共产”进来的各色人等。而不知为什么,解放后搬进来的人并非都是工人阶级和革命者,反而是城市贫民与普通小市民阶层。据小雅所知,真正的工人阶级其实只有唐师母一家人。
唐师母是这条弄堂的头儿,因为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在弄堂里说话很硬气,也不大看得起那些“乌糟糟”的女人们。而那些女人们也嫌她和她的女儿们是大老粗、没品位、没素质,所以彼此间的关系很一般。加之她本来就在纱厂做工练出一副大嗓门,只要她一说话,一条弄堂的墙壁都嗡嗡响。
于是,井边的女人们都有点怕她。
她和那些女人们的关系一般,却和姨妈家关系很好。小雅一家到上海,是唐家的人们去接站,然后又是在唐家吃了第一顿饭。唐师母胖乎乎很健壮的身板,宽宽的大脸庞肤色健康却粗糙,两只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很和善。她是个穿着打扮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虽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但头发总是不大听话的蓬着,两只大骨节的手很有劲也很温暖。
她与姨妈显然不是一类人,两家的关系却好到异常。
她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在门口杂货店做店员,二女儿好像在厂里做工,平时很难见到。三女儿叫青梅,比小雅大两岁,长得很朴实,笑容很甜美,说话声音很好听。
令小雅惊奇的是青梅还会剖鳝丝。一条细溜溜滑溜溜小鳝鱼,她伸手就捏起一条来,网案板上很爽利的一甩,啪地一声那家伙就老老实实瘫在那儿了。她手里一只小钉子往鳝鱼头上一压,侧过手里的菜刀乓乓两下就把小鳝鱼钉在了案板上!一缕鲜血沿着略微倾斜的案板细细流下,小鳝鱼的尾巴啪啪地抖动着。青梅两根指头按住鱼尾,右手刀利索的哗哗两下就把鳝鱼肉顺着鱼骨划下来了。同时,鲜血如瀑。
小雅第一次看到这一幕时,一下联想到耶稣钉上十字架的情景。
唐家的女儿不矫情、不扭捏、不捏着嗓子说鸭子话。而且青梅很喜欢帮助人,小雅和猴哥第一次在井边打水,就是青梅教他们的。小雅悄悄模仿尹家姐妹的穿着打扮,甚至一颦一笑,却只喜欢和青梅玩儿。
但是虽然上海也在“停课闹革命”,青梅却没有很多时间和他们一起悠闲逛街玩儿。女人多的人家也有女人多的优势,唐师母总能通过街道揽回做不完的手工活儿,几个女人有点空就会围着八仙桌做个不停。
揽回来的活儿经常不同,有时候是糊信封,有时是糊火柴盒,比较好的活儿是钩线手套的边,或者是给衣服锁扣眼,技术含量高的活儿钱也多。表姐说,小雅一家没去时她和姨妈也常做,挣点钱补贴家用。还说,就这活儿也很难揽到,别人家的女人都眼红呢。
唐师母一家住在对面单元一楼的厢房里,里外套间好像是自己隔的,但是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平米吧?除了床和大衣柜八仙桌等家具,几乎没有多少空间。小雅一直没搞明白她家晚上怎么睡觉。
唐师母老两口大约五十多岁,还有个七十多的老公公。大女儿两口子,加二女儿、三女儿。两间房子,只能是一声叹息。
唐师母和她的女儿们经常帮姨妈家做事情,弄堂里有啥好事也先尽着姨妈家。青梅更是几乎天天都要来姨妈家看看有啥事需要她做的,简直顶了半个丫鬟。
姨妈说:“她们和我们套近乎,是看上我家房子。”
小雅不懂,都是房管所的公房,有什么看上不看上?
表姐偷偷跟小雅说:“我们家两口人住25平米的客堂间,在上海是不得了的。她们都认为我活不长。只要和我家搞好关系,以后青梅就可以住我家,我妈死了这房子就成她家的了。”
表姐说这话时有几分伤心,也有几分悻然。小雅可以体会到她那人还在就被人当活死人看的心情。小雅也很鄙视唐师母的“险恶用心”,心想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不是说帮助别人是不需要回报的吗?这样去为一个遥远的利益处心积虑也太可怕了吧?
她仔细观察姨妈对唐家的态度,忽然发现姨妈对唐师母和她的女儿们居然有一点高高在上的味道,仿佛是每个笑容里都夹杂着隐约的优越感。尤其是在小雅一家来了之后,在唐家人面前总是对猴哥和小雅做出十二分的好来,仿佛在对人家说:“你看,我是有人管的,不是孤老婆子。”显然,姨妈在利用这一点未来的资源驾驭着唐家的女人们。小雅不禁对姨妈也起了一丝反感。
妈妈对此视而不见,也不让小雅议论,她悄悄警告小雅:“不许在唐师母面前提房子的事儿!”她只淡淡对姨妈说:“以后不要再揽活儿做了,我每个月会给你寄点钱。”
姨妈由此而更加洋洋得意起来,连带的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只有猴哥对此事很淡定,他觉得这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儿:“青梅一家一直都对姨妈家那么好,房子以后给她们就给呗。姨妈还能把房子带到棺材去啊?这是公房,就是公家的房子。她死了,房子就交公了,还不如给青梅呢。”
他的话和他对青梅的态度,让姨妈和唐师母都有一点其它想法,甚至有一次被小雅听到,唐师母当着妈妈的面跟姨妈说,要把青梅给猴哥当媳妇!妈妈似笑非笑地当玩笑话听听,和表姐扯着别的闲话儿。
小雅在门后笑到肚子疼,跑去告诉了猴哥。
第二天,尹家姐姐在楼下厨房喊:“新疆弟弟,水开了!”猴哥提着暖瓶跑下去灌开水,遇见来帮姨妈做饭的青梅,脸一下红得像大红布般。
结果,硬是灌开水灌得满地都是不说,连水壶盖都掉到地下了。被姨妈取笑了一句:“侬看见青梅魂都没了。”搞得猴哥以后看见青梅就开溜,再也不跟她说话了。青梅再见到猴哥也有点讪讪的,反而好像两人真有点啥心思似的。
大人们都知道,说笑归说笑,青梅怎么可能跟着我们去新疆呢?那时他们才十四岁!多年后小雅想起他们那时的光景还感叹:“要是在上海多呆几年,没准儿猴哥就留在上海了。”
小雅一家离开以后,妈妈信守了给姨妈寄钱的承诺,青梅也一直继续帮姨妈家干活,从做饭到洗衣服。唐家大姐照例包了给姨妈家送煤球、蜂窝煤的活儿。每逢表姐病重,依然是唐家大姐两口子用黄鱼车拉着表姐,青梅搀着姨妈一路小跑去医院。出院时,再同样回来。小雅不知道这样的事情重复了多少次,不知道是在黄昏还是在黑夜还是在清晨。总之,只要表姐需要去医院,唐家人总是第一个也许是唯一帮助姨妈的人。
七五年,表姐终于没扛过去。接到姨妈的信,妈妈回信叫她来新疆。她不肯,说是有青梅照顾,青梅睡了表姐的床。
再后来,姨妈前前后后在新疆与上海之间往返多次,小雅做了她的干女儿。市值亲自去上海接她来新疆住。但是姨妈每次在新疆住几年还是要回上海,她怕死在下降,表姐一个人在上海孤零零的可怜。
姨妈每次回去,都有青梅和唐家的女人们照顾。直到她去世。
青梅终于得到了姨妈的房子。为了一间不属于她们自己的公房,唐家的女人们付出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努力。
房子,上海人心里最大的痛。三代同堂、人均不足四平米的居住水平,是那时候的真实写照。大上海,繁华的大上海,在霓虹闪烁的日日夜夜里有多少人为一席之地伤透脑筋?好不容易有买房的自主权了,可是在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她很怀疑有多少上海人买得起房?
三十年后小雅站在当年那条弄堂的位置上,看见的是一座宏伟的购物广场。旧时的石库门弄堂已荡然无存,唐家的女人们当然也渺无踪迹了,连带她童年走过的痕迹全都如风散尽。她怅然地看着那座购物广场,阳光下闪亮的玻璃把把她与大上海的最后一点联系斩断,仿佛文明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割掉了她无用的阑尾。但只有她知道,关于童年的记忆,不是无用的阑尾,而是一段人生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