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日子过得很快也很愉快,真应了一句话“有钱人在哪儿都好。”小雅不知道自己家算不算有钱,但是和弄堂里的其它人家相比,她还是很自信的。至少,她和姨妈去买菜每天篮子里都比别人家丰盛,而且每天篮子里不是翘着鱼尾巴就是躺着猪蹄胖,至少也有几两肉馅在里面。至于蔬菜和其它的就更丰富了,小雅以前没见过的东西统统买来吃了个遍。
用她牛皮哄哄的话说:“这又不贵,买买买!”于是各种豆制品,从豆浆、豆腐脑到水豆腐、嫩豆腐、老豆腐到豆腐干、五香豆腐干都轮着日子的买来吃,平菇、圆菇、花菇、香菇,都在肉汤鸡汤里咕嘟了个遍。又一次她突然对海鳗感兴趣了,从没见过那么大个儿银色圆滚滚蛇一样的东西,虽然样子和她讨厌害怕的蛇类相思,但那银闪闪的衣服很漂亮,于是坚决要买。姨妈发愁了,那玩意儿巨贵啊!买一条还不把两个月菜钱吃掉?!好歹上海有个好处,就是任何超过一斤的动物都可以剁成一两卖,于是在姨妈坚持下只买了最肥的一小段回家。
就在买了海鳗这天中午,姨妈小心翼翼地烧了好几只菜,正在小雅猴哥帮着往上端时,家里来客人了。
来的客人是一老太太和两个中年女人。老太太和姨妈年龄差不多大,比姨妈还要瘦小,眉眼长得也有点像,只是薄薄的嘴唇有一角微微朝上吊着,显得有几分刻薄和阴险。两个中年女人倒是长得白白胖胖的,就是神色间大喇喇的有点不可一世的样子。
姨妈似乎很怕那老太太,恭恭敬敬把她让进屋坐在大床上,妈妈淡淡地对小雅和猴哥说:“叫表姨妈。”转而问姨妈:“这两位怎么称呼?”
姨妈说:“叫大表姐、二表姐。”
小雅甜甜地问候过客人就又下楼去端菜了。
小雅一家来到上海以后,家里还没有来过客人,除了街坊邻居上来坐坐,几乎没见过外人。所以,有客人上门她很高兴。
在姨妈、妈妈和来人客客气气寒暄斟茶聊天时,她和猴哥就把八仙桌抬到了屋子正中,摆好碗筷,把姨妈精心烹制的菜肴摆上桌。她们完全没看大人们的脸色,天真的以为热情款待客人是天经地义的。一下来了三个人,她还怕饭不够,塞给猴哥一只小锅几元钱,让他快速跑到对面的包子铺买了一斤生煎馒头。
当客人们全上桌以后,她才发现情形有点微妙。
表姨妈和姨妈一起坐在上首,瘦小的她却占了三分之二桌面,把神色卑微的姨妈挤在一边,虽然坐着却想个丫鬟。妈妈和表姐坐一面,表情都木木的,只管夹菜吃饭。两个大表姐坐在一起,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气但筷子却下得又准又狠,小雅和猴哥自然作在背对着房门的下首,猴哥本来就话不多,吃饭时更是“君子食不语”。小雅看看对面,看看两边,也只好食不语了。
表姨妈矜持地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后款款放下筷子,不满地说:“不过年不过节,烧这么多小菜干什么?”说着眼睛朝妈妈一斜,又剜了小雅和猴哥一眼。
“妹妹生毛病,要营养多一点。”姨妈怯怯地回答,那声音活像受气小媳妇。
“要吃这么多啊?”表姨妈提高了声音:“这么浪费,可要讨生活哇?”
妈妈抬头横了她一眼,伸筷子去加海鳗。表姨妈一筷子头打在妈妈筷子上!
小雅火了!她站起来对表姨妈说:“把你的筷子拿开!”
“这小囡这么没教养的啊?是你教的吗?”表姨妈扭头对妈妈虎着脸道。
“这用不着我妈教!我跟你学的!哪有到别人家做客欺负主人的?”
“你!你个小囡尕凶!气煞恁了......”表姨妈把筷子啪地往桌上狠狠一放,表姐在桌下悄悄啦小雅的衣服,小雅看妈妈无动于衷继续夹起一块海鳗低头吃,仿佛与己无关的样子,她更不怕了。在她眼里,这一桌人妈妈最大,其他人只是年龄大而已。
那大表姐二表姐看着小雅的样子单住了,大表姐嘴里卡着一只生煎馒头,二表姐嘴里含着几根肉丝,就那么半张着嘴呆呆看着小雅。好不容易大表姐把嘴里的生煎馒头咽下去了,这才阴阴地说:“我们是客人,你们也是客人。都是吃主人的饭,你这么凶干嘛?”
“我们是客人,我们懂做客的本分。菜都是我买的,我们花自己钱想吃什么买什么,关你们什么事儿?要你们在这里教训主人。”小雅是个认死理的女孩子,她盯着表姨妈的眼睛看,心里已经在骂她老妖婆了。
表姨妈估计在这家从来没被人这么顶撞过,气得嘴角哆嗦只一点点往上吊,看得小雅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好啦,表姨妈、两位姐姐,别生气了,吃饭吧。不够我再去买生煎馒头。”
饭菜的香味很有诱惑力,表姨妈和两位表姐终于还是斯斯文文的大快朵颐起来。
表姨妈秀秀气气地吃着海鳗,说:“现在还有海鳗卖了啊?贵得很吧?”说着一窒,似乎察觉说滑嘴了,难得地转脸称赞姨妈:“妹妹小菜烧得来越来越好吃了,这海鳗味道老嗲,哪天帮我烧一碗送去。”
小雅却被扫了兴,胡乱吃了一碗饭就下楼去收拾厨房了。一边喃喃着:“不就是什么表姨妈、表姐吗,一表三千里,她们还是表了又表的!骂了就骂了,骂了也白骂!”
她看妈妈那样儿知道没把她们放眼里,不过姨妈和表姐好像很怕她们。真不知道为什么?!答案很快就有了。
一会儿,就听见叮叮当当的下楼声,姨妈客气地把她们送下楼来,小雅也走出厨房去送客,不管怎么说,刚才还是有点失礼的。但一出去,就看见猴哥站在楼梯上把弹弓拽着打得啪啪的,虽然没装子弹,但他那表情很具有威慑力。
小雅于是站在厨房门口不动了,那老太太走到她面前恶狠狠地横了她一眼,脚不停的走了出去,姨妈跟着后面卑微地说着:“再会、再会。侬走好啊,路上慢慢交,当心涅。”
两个胖大表姐一边一个虚搀着她,小老太太走得咯噔噔的出来弄堂口,姨妈还在单元门前失神地站着。
小雅笑着跑到她面前说:“姨妈,我洗完碗了。”然后悄悄问:“你怕她们?怕啥呀?她再敢来欺负你我收拾她!”猴哥在一边吹着口哨拿弹弓在门上敲着。姨妈这才拾回神儿来,笑道:“你就是张嘴巴厉害。”
上得楼去,小雅看见妈妈吊着个脸半卧在床上,就知道她心里不高兴。她笑嘻嘻地猴上去问:“妈妈,刚才那个凶老太婆到底是谁?姨妈咋那么害怕她?”
“哼,她是我们的大表姐。解放前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老在我们面前耍威风,几十年过去还是死性不改。”
“你下去了,她又在啰啰嗦嗦教训姨妈和妈妈。我恨不得给她一弹弓!”
“啥?我下去了她又骂你们了?”小雅惊奇地看着妈妈和表姐。
妈妈闭着眼懒得说话,表姐说:“她现在算好多了,以前我们小时候,吃饭时我们要伸筷子夹一点荤菜,那都是要用筷子头敲我们头的。”
小雅惊奇了:“吃口菜吗,至于吗?”
“咋不至于?寄人篱下啊。寄人篱下的日子很难过。”妈妈睁开眼抚摸着小雅的脸说:“几十年过去,她还要在我们面前摆她大小姐的架子。吃她家一年饭,一辈子还不起啊。”
“有啥还起还不起的?她家是资本家,你是革命家,就是革她们命的,她们既然输了就得服输。不服气再来!”妈妈和表姐都笑了。
妈妈说:“说得好,不服气再来!”
“她们现在还是威风得很。那个二表姐解放后嫁了区里一个居委会主任,尾巴不晓得翘得多高。”表姐鄙夷地说。
“居委会主任啊?我妈妈的官比他大多了,我爸爸就更不用说了。她们再敢来欺负你们,我替你们教训她!”
“你今天已经把她威风好好煞特了。不晓得她以后还敢不敢来。”
“她还惦记着我们的海鳗呢。肯定来。”猴哥笑道。
“海鳗?她做梦。我们还不够吃呢。”
大家嘻嘻哈哈一笑,满屋子不愉快全散光了。
后来,表姐悄悄跟小雅说:“表姨的爸爸是个好人,但是那个她妈真不是东西。当时跟他们做生意的一个日本人看上了你妈妈。你妈妈那时还不到十四岁,但是个子已经蛮高了,长得又漂亮。那个姨姥姥就要把她卖给那个日本人做妾,说他没带家眷,做小老婆和大老婆是一样的。你妈妈气死了,她跟地下党跑了以后,表姨姥姥就把我们也赶出来了。”
小雅听得大怒:“她要再敢来,我就把她赶出去!现在反正文革,我把她剃成阴阳头也没人管。看她还敢不敢找你们麻烦!”
“不要那么凶啊。再怎么说我们最难的时候他们还是帮过我们的。那个大表姐也还算好了,我们被赶出来以后她悄悄找了她家一间店的破库房给我们住。”
“那你们那时候靠什么生活呢?”
“卖东西啊。我妈妈原来嫁过个国民党的团长,攒了一点首饰。后来我们又借住到表哥家。好容易才熬到解放了。”
“那你爸爸呢?”
“打仗啊,日本人打来他们和日本人打过几仗,后来就失去联系了。有人说战死了,又有人说在重庆医院里见过他,再后来听说跟着去台湾了。我去香港,也是想能不能去台湾找到他。唉......战争......太可怕了。”
在小雅心里,战争从来都是保家卫国、消灭敌人,取得荣誉、战功和胜利的。她从来没想过战争的残酷与血腥,没想过战争带给普通人的灾难。表姐这番话让她多少想了一点战争的本质,让她从对军人、战争的幻想里清醒了一点点。
表姨妈,在她心里是一个奇怪的人,一个看不懂的人。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普通人。当金钱与亲情摆在一起时,她是要称称分量、锱铢计较一番的。何况她还有个更坏的妈妈,一个假如金钱的诱惑超过了亲情,就可以放弃亲情的恶毒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