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调查研究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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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西路军失败后的陈昌浩(2)

回国之初,由于工作岗位迟迟未定,闲来无事,陈昌浩便去张琴秋家串门,张琴秋夫妇以礼相待,并将陈昌浩对未来工作的想法,转告党中央负责同志。后陈昌浩被任命为马列学院副教育长,后又调任中央编译局副局长。在中苏关系恶化后,妻子格兰娜与陈昌浩分居,家里变得冷冷清清。到了1962年,陈昌浩十分思念家乡,老母亲1937年在武汉与自己匆匆见过一面,后在奔赴延安寻找陈昌浩的途中,病逝于四川万县的荒山野岭。陈昌浩为此十分内疚。

1962年春天的一天,陈昌浩在景山晨练时恰巧遇到了庐山会议受到不公正批判的张闻天,就与张闻天聊了起来。张闻天问陈昌浩:“准备到哪里休假?”陈昌浩说:“都劝我到湖北疗养,我正犹豫不决呢。”张闻天不解地问陈昌浩:“你这几年怎么把脾气都改了?真是想不到!”陈昌浩自我解嘲地说:“人总是可以改造的嘛!我这也是在改造。”

1962年的政治气氛与1959年相比,已经有了明显的缓和,张闻天认为陈昌浩的顾虑是多余的,于是劝陈昌浩道:“有什么可顾虑的?陈昌浩还不是个陈昌浩吗!就像我张闻天,还不是个张闻天吗!有什么可以躲躲闪闪的,把你昔日的刚劲拿出来。”陈昌浩还是有所顾忌:“红四方面军出来的人在湖北工作的很多,我曾是‘待罪’之身,去了湖北,他们不好办,我也不好办。何况亲朋故旧很多,我受人厚爱,却无法回报。”

张闻天力促陈昌浩湖北之行。在张闻天劝说下,陈昌浩最后决定回一趟湖北。1962年5月,在最好的季节里,陈昌浩来到武汉,住进了翠柳宾馆。湖北省委和武汉市委为他作了最妥善的安排。最令陈昌浩高兴的是,几百名原红四方面军的老战士重新聚会了。在座谈会上,陈昌浩站在讲台上,抱拳到额头,并弯腰向小礼堂的每个角落拱手注目:“同志们,我陈昌浩在这儿向你们敬礼!首先向你们作检讨,在红四方面军和西路军工作中,我犯了不少错误。这是由于自己常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弄得自己飘飘然,因而犯了许多错误,使党的工作受了损失。由于我的错误,也让你们受苦了。由于我在路线上的错误,给许多同志添了许多麻烦,我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大家!”

说到这里,陈昌浩的声音嘶哑了,两行热泪不禁长流。然后他强忍悲哀,打起精神说:“党领导人民革命取得了全国性的胜利,才让我们再次相见,让我们在下半辈子为人民做更多的好事吧!我一定要努力工作,将功补过。”听到陈昌浩的话,一些老将军感动了。他们曾经身临绝境,苦战河西走廊。他们难过得哭了,因为他们的总政委把过错全部包揽了。“可你也吃了大亏呀!你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度过了那难忘的150天吗?”

汉阳县委请陈昌浩作报告,他无法拒绝。全县区委以上的干部聚在县大礼堂听他讲话,渴望从红军的战斗历程里汲取革命的经验。陈昌浩讲了“红军飞兵战黄安”、“苏家埠活捉厉式鼎”、“红军漫川关遇险”、“过秦岭横扫双枪兵”等故事。他不谈长征途中的路线斗争,不谈河西走廊,最后他诚挚地向听众说:“我的错误是很大的,没有党和毛主席的宽宏大量,早已没有我陈昌浩了,党让我学习,让我改正错误,继续为人民、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服务。”

汉阳县委为陈昌浩的生活作了精心的安排,但他坚决谢绝一切奢侈破费,点名要吃当地农村的特产“虾杂粉”。招待所的厨师们茫然不知“虾杂粉”为何物。招待所所长的妻子年前从农村带了一小坛来,一直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那是小虾和米粉腌制而成的,是农村群众的一种家常菜。“虾杂粉”端上席,陈昌浩高兴地说:“几十年甜酸苦辣我都尝到,就羡家乡的这种鲜香的风味。”

在汉阳县招待所里,陈昌浩和武汉市园林局副局长万流一住在一个房间。万流一兴趣广泛,诗词歌赋、金石书画,无不有所涉猎,加之他和陈昌浩在青年时期就相识,两人无话不谈。几十年后,阅尽人世沧桑,两人再度重逢,自然分外高兴。万流一直言相问:“回国后怎样?心情舒畅吗?关系相处得怎样?”陈昌浩知道万流一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回乡以来,亲朋告诉了他许多闻所未闻的闲言碎语,沁透着人们对他的爱和忧虑。1938年张国焘在武汉叛党后,对陈昌浩的谣言顿时蜂起,而且愈演愈烈,越传越玄。

陈昌浩诚恳地对万流一说:“我过去对不起毛主席,长征中第二次南下,犯了错误,西路军时打了败仗。但党中央、毛主席宽大了我,让我学习,我回国以来,先担任中央马列学院副教育长,这个工作很适合我初回国时的情况,我在教学中可以系统总结一下我的经验教训,继续摒弃一些不合中国国情的东西,为新中国的建设培养理论队伍。后来调我至中央编译局任副局长,这真正搞我的本行了,可以充分发挥我的特长。在和平建设时期,能够得到这样的任用是不错的,我这是肺腑之言,绝不是外交辞令,也不是违心之言。”

陈昌浩的神色黯然,声音低沉,不安地在地板上踱来踱去,然后颓然地坐下来,抽着烟,仰头自言自语:“兵败祁连之事,我实在难辞其咎,两万精英,喋血大漠,共产党10年积蓄的力量,还不曾与日寇一战,就毁于内战战场上。当我想到这些英灵,那些流散在茫茫戈壁,祁连山下的男女战士,犹如万箭穿心……”万流一安抚他,想让他平静下来。无论怎样安抚,陈昌浩一直默默无语。

陈昌浩在武汉休养了半年。有一天,武汉市市长宋侃夫派车子把刘秀珍和她的孙子一起接到翠柳宾馆。整整24年,历尽劫难后的重逢,说不完的往事变幻,道不尽的悲欢离合,两人不禁相对而泣,热泪纵横。对于刘秀珍,陈昌浩充满了歉意、感激和钦佩。陈昌浩反复说:“苦了你啦!你去延安的时候,我已经去了莫斯科,千斤的担子让你一个挑了。”刘秀珍一听此言,悲从中来,一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你也并不轻松,受了那么多的罪,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们相隔在两个世界,我也照顾不了你呀!”陈昌浩见她毫无怨言,不禁一阵心酸:“感谢你把两个孩子带大了,现在又都成了才,我没有尽到为父之责。”

许多人找到宾馆来叙旧,来请教,来求援。陈昌浩仍然书生意气,更不习惯于家乡人的这种做法。刘秀珍劝道:“家乡是你出生之地,不能撂开不管。”陈昌浩显得手足无措,对刘秀珍说:“你看,他们提的问题不少,水利设施,发电设备,还有农业机械,我都不太懂行呀!”刘秀珍说:“你安心休养好啦!让我来把家乡人的要求转给有关单位,我亲自去找他们。我也是汉阳人,我代表汉阳人民去求他们解决。省、市许多领导都认得我,我不抬你的大名,好吧!”说得陈昌浩哈哈大笑起来。

陈昌浩在家乡呆了半年多,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长期令他魂牵梦绕的家乡,回到了北京。

“文革”中蒙冤自杀,一生终获哀荣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国家主席刘少奇挨整冤死,像陈昌浩这样在历史上犯过严重错误的人,就更是在劫难逃。毛泽东原谅了陈昌浩,西路军的老战士原谅了陈昌浩,但“红卫兵”却揪住他不放。说来也奇怪,陈昌浩在“文革”中受冲击竟是从湖北家乡开始的。

1967年7月20日,武汉地区发生了所谓“七二○事件”。武汉一派群众组织为反对中央文革小组压制他们,把跑到武汉煽风点火的“文革”初期的“红人”王力拉到武汉军区大院进行说理斗争。事后,这件事被诬为“反革命”事件,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由此被打倒。“七二○事件”迅速波及北京与全国。这些对历史真相一无所知的“革命”少年,在别人的指使下,掀起历史旧案,清算起陈昌浩的历史老账。

回国后一直踏踏实实、埋头著述的陈昌浩被“红卫兵”、“造反派”们无休止地揪斗着。妻子格兰娜被迫与陈昌浩离了婚,又被投进了监狱。“造反派”审问道:“你要不是苏修特务,怎么会嫁给陈昌浩呢!”这位既爱着苏联也热爱着丈夫祖国的女人,受到了莫大的诬陷。格兰娜生的儿子陈祖莫看见母亲被冤,痛哭失声,流落街头。柏生、洋生也被逼得四处奔逃。

“红卫兵”、“造反派”们还揪住了陈昌浩最为疼痛的神经:“你一贯反对毛主席,你在长征路上就企图谋害毛主席!”“你西渡黄河就是为了建立独立王国!”……一群身着绿军装的“革命”青年冲进屋来,他们戴着红袖章,手持红语录本,冲着陈昌浩怒吼:“跪下!跪下!向毛主席请罪!”这种侮辱,深深地刺伤了陈昌浩的自尊心,他使劲挣脱被抓住的双臂,竭尽全力大喊道:“我没有谋害毛主席!”

陈昌浩依旧倔强地挺立着。但是立即遭到更为严厉的惩罚。顷刻间许多只年轻的、肆无忌惮的拳脚朝他衰弱的身子袭来,逃避、招架、掩护都没有用。曾经统率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强敌为之披靡的红四方面军总政委,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竟不能维护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

1967年7月30日,陈昌浩看到彭德怀被从西南三线揪回北京游街示众。当晚,他估计自己的结局不会比彭德怀好。绝望之极的陈昌浩,从床头柜上摸起许多片安眠药,一片一片地吞了下去。就这样,陈昌浩离开了令他感到痛苦和不理解的世界,这年,他61岁。

13年后,陈昌浩的名誉得以恢复。1980年8月21日,党中央为陈昌浩举行了追悼会,中央军委副主席徐向前主持追悼会,李先念、王震、陈慕华和他生前友好和群众代表500余人,都赶来中直机关大礼堂参加。

经党中央审定的悼词称:陈昌浩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他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忠于党忠于人民的一生”。历史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为陈昌浩革命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录自《中华儿女》2002年第9期。收入本书时做了一些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