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民为天:三峡工程百万移民的历史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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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三峡触动神经(4)

王超学的是水文专业,原在长江水利委员会工作,常年和水库、移民、库岸、电站打交道。当他知道故乡将成为世界闻名的超大型大水库,就寻思着回家乡效力。经多次申请,他调回了梦绕情萦的故乡。受父亲的影响,他心中始终贮存着一个想法:回家乡工作,为自己,也为父亲报答巫山人的舐犊之情、养育之恩。

王超在忠县担任县委副书记期间,他充分利用自己在长江水利委员会工作过的“资源优势”,多次率队到武汉找到老领导和老同事,共同谋划县城、集镇移民搬迁的系列规划。他认为,用有限的钱为库区办更多的事,就得从规划这个基础工作抓起,才能为全县移民大规模搬迁创造有利条件。

从忠县调到巫山当县长,正是巫山县城发生大滑坡的1999年。他眼睁睁地看着码头、道路和一幢幢房屋滑向长江边,老县城的聚鹤街一带发生崩岸之后,牵连着聚鹤、登龙两街道慢慢地下坠。县城很多地方的街道都有裂缝,几条严重皱裂的街道,车辆都无法通行。用地质专家的术语说:整座县城都处在容易崩塌的“坠覆体”上。

当时县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加快新县城的建设,早日搬迁,让县城的居民脱离“体滑”的威胁。

别看巫山地处著名的巫山山脉,在兴建新县城的工地上,竟找不到一块像样的石头。县里不少企业、单位新修房子,地基浇铸就深达二三十米,一下就花光了淹没补偿资金。

王超面对如此恶劣的地质条件也苦不堪言。他说,在巫山浇铸一幢房屋地基所花的钱,在平原地区,足足可以建成一幢高楼……移民搬迁工作本来就难,但每一个地方还有不尽相同的特殊性。巫山、云阳、奉节三县的恶劣地质条件对移民工作更是莫大的考验,不亲手接触,就不知其中的艰辛和苦涩。

王超告诉我说,三峡的地质灾害是一个严峻课题,从历史上看,巫山山脉并没有发生过大的地震,但都处于滑坡地带。在新县城修房子,筑牢地基是防止地质灾害的重要举措,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按体制内的有关程序,征得重庆市委组织部的同意之后,专程到武汉找到他的老上级--长江水利委员会副主任傅秀堂,恳求派出一名地质专家,到巫山县担任科技副县长。

一般来说,科技副县长大多来自科研院所和大专院校,主要任务是指导全县运用科学技术,把科研成果转化为生产力。王超请地质专家担任副县长,专门负责治理地质灾害,这在中国1640多个县中绝无仅有,也算是独此一例了。

我多次到巫山,也曾目睹过暴雨之后,山洪挟裹着泥石流,从陡坡上直接冲进县城街头的景象。每当下大雨,旧县城的居民都吃不香,睡不宁,处于惴惴不安和惶恐之中。

巫山1999年8月发生的大滑坡,惊动了重庆、北京!中央和市政府多次指示,一定要确保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全县城机关干部和居民都紧急动员起来了,24小时对山体滑坡、街道裂缝进行监视、测控。

在巫山紧张而特殊的工作环境中,王超的脑海里全是“泥石流”、“坠覆体”、“沉降段”、“崩滑堆积”、“坡岸失稳”等地质专业术语。这正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老话,2000年1月12日那天他到福田镇检查工作之后,由于工作太晚,就在镇里住了下来,睡觉前他还打电话询问了县城对地质灾害监视的情况,并向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蔡剑侠一再叮咛,万万不可放松对地质灾害的警惕……入夜,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巫山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暴雨的袭击,一会儿就山崩地裂,泥石流从山上倾泻而下,街道、房屋、工厂、商场一个接一个地垮塌下来,移民们哭着、喊着在泥石流中挣扎,哭喊着逃命,整个县城顷刻之间陷入万劫不复的灾难之中……作为县长的他,指挥着政府机关人员一起在泥石流中抢险救人,还有什么比移民的生命更为重要呢。一会儿,泥石流的漩涡卷走了十几个移民,一些他熟悉的移民被山洪冲走了,眼前灾难的惨烈景象使他大声痛哭……王超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惊魂未定,但仍在梦境的悲痛之中,他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才知道真是做的一个噩梦。

噩梦醒来,并不一定是早晨。王超坐在床上,又给县政府办公室蔡副主任打电话,直到确认县城没发生滑坡才放下心来。但这一个晚上,他再也无法入眠。他和记者赵君辉聊起了噩梦,聊起了巫山恶劣的地质条件。他对记者说,作为巫山县的县长,最大的心愿就是加快对地质灾害的治理,让老县城的几万居民立马搬到安全的地方。只有老百姓睡得着、睡得香,县长才能睡个安稳觉。记者被王超深深的民生情结所感染,把他的这个噩梦写进了“重庆日报内参”,并作为文章的开头。

一个资深的职业新闻人认为,他看过不少“内参”,也写过不少“内参”,但把一个移民大县县长的噩梦写进省级党报的“内参”,这是记者在特殊工作环境中捕捉到的一则特殊新闻,这在中国新闻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王超也没想到记者会把他讲的这个梦写进“内参”。

为什么王超给记者讲移民搬迁工作时,一句也不讲县里取得的“伟大的成绩”?为什么只给记者讲地质灾害和自己的噩梦?一个七尺男儿又为什么会为泥石流卷走的百姓而失声痛哭?

一个长期生活在峡江河谷复杂地形的“土著”,又经过多年在水利部门的耳濡目染,成为移民大县的“县太爷”之后,每天都处在规划选址、挖掘地基、治理滑坡、防止泥石流和加快移民搬迁的矛盾和漩涡之中,心中贮存了太多太多的担心和“非稳定感”。长期复杂的工作环境,使王超清醒地认识到:三峡地区不消除地质灾害,就会给城镇迁建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

王超的噩梦经过“内参”的传播,迅速传遍了库区上下。重庆市委副书记李学举(现任民政部长)看了“内参”后不久,到巫山检查移民工作,对王超的这个噩梦很是感慨,他对王超留下一句极为精彩的评价。他说:“作为一名干部来讲,做梦,比打呼噜要好啊。”

李学举副书记分管组织、干部工作,这一句带有几分幽默的话,却意味深长,发人深省。我们一些地方官员吃得香,睡得着,呼噜震天响,过着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日子。这些人的梦中,还会牵挂着被称为“衣食父母”的老百姓吗?

由于工作上的需要,我常常到巫山做一些调查。一次我为移民政策培训的事到巫山。当晚11点多钟,王超赶到旅馆来看我。他与我一见面就聊起了忠县和巫山的移民规划,聊起了两个移民大县完全不同的情况。谈得最多的还是巫山街道的裂缝、滑坡和新、旧县城“两个大摊子”都在同时治理地质灾害。最后,他竟要我第二天在全城搬迁动员的群众大会上讲话。这一下把我吓了个半痴半憨,我不善言辞,说话木讷,从未在大场合讲过话,更不要说要面对几千上万人了。

他说:“你来了,我就得抓你的’壮丁‘。”“我一介布衣,完全不具备在全县搬迁动员大会上讲话的资格。

更何况,我没得到重庆市移民局的授权。”我一脸惶恐地推诿。“我知道你是体验生活,是’卧底‘积累写作素材,但我需要借助上级机关的人讲话鼓一把劲,说得更直白一点,不是需要你,而是需要重庆币移民局处长这个身份。”王超态度强硬,不依不饶,非要“赶鸭子上架”。

“那……我能讲什么?”“人是需要有一点精神的,巫山移民搬迁已进入攻坚时期,困难再大我也不怕,当前全面发动群众,让全县群众树立信心,振奋精神,万众一心与地质灾害作斗争。哎呀,我不多说了,你准备一下讲话稿,我还要去巡夜。”

“这么晚了巡什么夜?”“检查几个滑坡街道的监控情况。伙计,光是嘴上说忧国忧民还不行,还得负责县城移民安全,安民才是最本质的东西。”

王超匆忙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陷入了一阵沉思,这个看起来眉清目秀的汉子,前后不过几年,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在忠县、巫山这两个移民大县当“县太爷”每天都要面对移民。也许,正因为肩上的担子沉重,人才会自然而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才会有旺盛的精力和充足的精气神。

第二天,全城动员搬迁大会上,我照着稿子念了5分钟,这是我在库区“卧底”中唯一的大胆“造次”。离开巫山后,我老受“县太爷惊梦”的影响,心里也一直挂记着多了解一些地质情况。终于有了机会,我在重庆范庄宾馆与一位面目清癯、和蔼的老人进行了几次长谈。这位老人叫崔政权,是长江水利委员会地质专家,库区上下政府、乡镇、移民部门和移民都尊称他为“崔大师”。

在三峡建设前后,崔政权几乎走遍了库区的每一个将被淹没搬迁的集镇,是一个真正寄情于三峡山水之间的老专家,也是三峡库区地质问题方面具有最终裁决权的权威人士。

对巫山、奉节、巴东等地的地质条件,我除了当面请教过“崔大师”,也同他一同到库区各地巡察过。“崔大师”认为:三峡工程因移民百万而受全球关注,而库区人口1500万,其中海拔400米以下居民近千万。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三峡库区到处都是人。这就意味着:任何一种规模不大的地质事件都人命关天。用专业用语讲就是:三峡库区几乎所有地质事件都可能成为环境地质问题。所以,实质性问题就是如何保证库区两岸这么多人的安居乐业的问题。

我认为,可以这样分析“崔大师”的这一番话:库区海拔400米以下住着1000多万人,如果扣除水位线175米和两米的风浪线,也就是说在水位线上200多米高的河谷内,挤挤挨挨住着1000多万人口,这的确是人命关天,也将是历届政府如何面对的一件大事。

透过历史这面镜子可以看到,三峡地区是地质灾害的多发地区。我在长江“漂泊”多年,且不说“历史上”发生的事件,就是20多年来,我在三峡地区亲身经历的地质灾害,想起来总令人惶恐不安。

在自然运动状态下,三峡地区曾多次发生过多种类型的地质事件,在我记忆中就有:

1982年7月的云阳鸡扒子滑坡,长江断航一周;1985年6月的秭归新滩崩滑,摧毁新滩镇;1992年8月的巴东县城后山泥石流,泥石流直冲街道;1994年4月的武隆县白麻鸡冠岭崩塌,直接经济损失1100万元,乌江断航半年之久;1995年6月的巴东县城二道桥沟崩滑和同年10月的三道沟滑坡,两次崩滑事件直接经济损失2000万元;1998年8月的巫山曲尺滑坡,破坏数栋新建移民房;1998年8月重庆巴南麻柳嘴滑坡,摧毁一个生产队;1999年8月的巫山县城聚鹤街一带崩岸,摧毁聚鹤、登龙两街道沿江一带建筑;2000年7月的云阳头塘滑坡,原县城至新县城公路中断半月之久;2001年1月的云阳西城后山基岩滑坡,其堆积体于今年6月下滑,直接摧毁治理工程和数栋建筑;2001年5月的武隆县城北仙女路崩滑,摧毁八楼一底楼房,损失惨重。

…………在这些已经发生的地质灾害中,崔大师分析说,现在,沿江两岸所有城镇都有几百乃至千年的历史,它们多数处在复杂的地形地质环境中,经历了无数次地质灾害的袭击,但它们由小到大逐步建设扩大至今。这些城镇能够生存并发展到今天,最根本的一条是我们的古人遵循了因地制宜,依山就势的准则。而库区新建城镇的规划,基本上按照的是平原地区的现代化开发模式,大挖大填是这类规划的必然产物,也有可能孕育出更多的地质隐患。

“崔大师”选用了“有可能”这样的词汇。

从历史上看,人类活动诱发并潜伏下来的地质隐患,从潜伏期到爆发期,可持续几年乃至几十年上百年。

武隆县城2001年5月发生崩滑事件,就是对边坡不合理开挖而诱发的崩滑,潜伏期仅两年。巴东县城后山1992年8月发生的泥石流事件,经科学分析证明,是20世纪50年代滥砍滥伐造成的后果,这股泥石流从诱发到爆发,潜伏期长达40年。

这是自然界对人类违反自然规律行为的严厉惩罚。

移民大搬迁这些年来,作为政府主管部门的重庆市移民局,在地质问题上不敢有任何的懈怠和马虎。先后和“崔大师”一起办了很多次“预防地质灾害培训班”,各个移民乡镇都派专人参加了培训。2001年,“崔大师”和长江水利委员会综合勘测局的地质专家到库区各地巡查,给各区县政府官员有针对性地讲当地的地质条件和地质灾害预防,收到很好的效果。

在涪陵区,副区长刘主生、移民局长张念鲁和移民乡镇干部50多人听了“崔大师”的讲座。

在云阳县,县委书记王显刚率“四大班子”、县计委、建委、国土局、移民局以及乡镇长、移民站长等100多人听了讲座。在奉节县,也是“四大班子”领导人以及乡镇300多人听了专门的地质灾害讲座。

各地的移民部门都举办了地质讲座,近百个移民乡镇聆听了专家的情真意切的“教诲”……崔大师对此甚为欣慰。他认为:“这在过去是没有的事,说明地质问题在库区建设中的重要性已深入到乡镇,相信在今后的建设中,一定会把地质问题放在首位。”

三峡蓄水之后,库岸的地质条件会有什么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