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杂家学派与《吕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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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吕氏春秋》的政治思想(1)

(—)“法天地”与“无为而治”的治道思想

《吕氏春秋》的政治思想将“法天地”作为治国安民的起点。《圜道》说:“天道圜,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也即治道要遵循天地之理。治国主要是君和臣等贵族统治阶级的事务,治国之道也是由他们来制定和实行,因而吕氏说:“主执圜,臣处方,方圜不易,其国乃昌。”就治道而言,主圜臣方相互配合,国家就会被治理好。法天地其实也就是法自然,这种思想源于道家,战国后期许多学派受道家影响都将其作为政治理论的哲学依据。本章第一节中笔者论述《吕氏春秋》的天道观时已有述及。《大乐》篇说:“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又《知分》篇说:“凡人物者,阴阳之化也。”句中的“阴阳”指的就是天地,人和万物都是天地所化生,故而人及人事(政治)都应该效法自然天地。那么何谓“圜道”呢?

“日夜一周,国道也。月躔二十八宿,轸与角属,圜道也。精行四时,一上一下各与遇,圜道也。物动则萌,萌而生,生而长,长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杀,杀乃藏,圜道也。……人之窍九,一有所居则八虚,八虚甚久则身毙。故唯而听,唯止;听而视,听止。以言说一,一不欲留,留运为败,圜道也。一也齐至贵,莫知其原,莫知其端,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而万物以为宗。圣王法之,以令其性,以定其正,以出号令。令出于主口,官职受而行之,日夜不休,宣通下究,瀸于民心,遂于四方,还周复归,至于主所,圜道也。”

作者先从大自然昼夜的交替,日月星辰的运行,精气的流衍,物类的生成衰杀等去论证天道的运转不休。再从人九窍等生理机能之不能偏一留滞,来论证人生理活动之周循流转,进而归结出君王御臣用民“还周复归”的君主治道。何谓“地道方”呢?

“人之有形体四枝,其能使之也,为其感而必知也,感而不知,则形体四枝不使矣。人臣亦然,号令不感,则不得而使矣。有之而不使,不若无有。主也者,使非有者也,舜、禹、汤、武皆然。先王之立官事也,必使之方,方则分定。分定则下不相隐。……今五音之无不应也,其分审也。宫徵商羽角,各处其处,音皆调均,不可以相违,此所以不受也。贤主之立官,有似于此。百官各处其职,治其事以待主,主无不安矣;以此治国,国无不利矣;以此备患,患无由至矣。”

“地道方”主要是讲君王统驭群臣要像心使九窍一样,君王治国在很大程度上实际上是治臣,作者将本应归之为治术的君臣论上升到治道的高度来认识。这种观点,《管子》书中也有,《心术上》篇把君制臣比作心使九窍,但二者尚有所分别的。这是《吕氏春秋》治道的一个方面,即从“天圜地方”的治道发散出部分治国之术,后文中笔者将加以论述。

另一个方面《吕氏春秋》的治道也提倡“无为而治”。汉代高诱曾说:“此书(指《吕氏春秋》所尚,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吕氏春秋·序意》篇自述其旨也说:“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天曰顺,顺维生;地曰固,固维宁;人曰信,信维听。三者咸当,无为而行。”可见无为的思想在《吕氏春秋》中占有显著的地位,它直接贯穿了对天、地、人的认识所构成的思想体系中,并以“无为而行”来指导社会政治和人事。但《吕氏春秋》的无为思想和道家的“无为”亦是不一样的。它一方面说“无为之道曰胜天”,另一方面它又说“治天下及国,莫若以德,莫若以义”。“古之君民者,仁义以治之,爱利以安之,忠信以导之,务除其灾,思致其福。”可见,《吕氏春秋》的无为和道家的无为是有很大区别的,道家的无为主张“绝仁弃义”“绝巧去利”;吕书的无为则是将“无为”与“仁、义、德”等结合起来的,《吕氏春秋》的无为思想也可以用一个“杂”字来概括,吸取了各派的有关主张,从吕书无为的治道出发,展开“无为”的君臣之术和不扰民的无为统治之术。

(二)君王治术

1.理想“天子”

首先,《吕氏春秋》为即将统一的封建大帝国设计了一位理想的“天子”。认为“天子”是时代的需要,它说:“今周室既灭,而天子已绝。乱莫大于无天子。无天子则强者胜弱,众者暴寡,以兵相残,不得休息。今之世当之矣。”即天下混乱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天子,没有共主,当此之时,秦已灭东周正在进行最后的兼并统一战争,代周而为天子者非秦莫属,故有此说。天下不仅需要一个天子,而且需要的是一位好的异于周代的天子——封建大一统的理想天子。《吕氏春秋》对天子进行了重新界定,它说:“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即未来的天子要能做到“养天之所生”和“全天为故”(顺天从事之意)。这其中包含着“无为”的精神。从对“天子”这个新的定义出发,《吕氏春秋》为新的“天子”确定了两个方面的要求。第一是要重生。《贵公》篇说:“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可以托天下。”意思是说只有在自己身上能实行不以外物害其生,不以天下害己生的人,他也才能够养天之所生,全天之故,也才有资格做天下的天子。因此它说:“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这也是战国晚期诸子尤其是杂家的一种显著的思维。将“治身”与“治天下”统一起来。治身与治天下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呢?它说:“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弗为。因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由所制。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此贵生之术也。”

这只不过是做了一种比附,即善于控制耳目鼻口等器官使之有利于“生”的人,也就是善于“治其身”的人,同样可以控制使用好百官、治理好天下。理想的天子所应具备的第二个方面的标准是,要能够“贵公”。《贵公》篇云:“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吕氏春秋》也多次提到“君道”要“利而勿利”。即“务在利民,而勿以自利而己”,卿利民就是公,能坚持利民为公,天下就会治理好。“贵公”和“重生”这两个方面并不矛盾,他们是一致的。《贵公》篇对此有所阐述:“治物者,不于物于人;治人者,不于事于君;治君者,不于君于天子;治天子者,不于天子于欲;治欲者,不于欲于性。性者万物之本也,不可长,不可短,因其固然而然,此天地之数也。”这段话将治身与治天下结合起来,在治身先于治政、治天下的理论前提下,作者在论述治身时将重生、贵己与贵公、去私融汇进去,认为只要天子顺应天地之性,治理好自己的“欲”,不要纵欲(就是去私欲、重生、贵己)就能利己、利天下(这是贵公),天子治理好己身,就可以治理好臣民、人事,就能治理好天下。《贵公》篇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也是从这个意思上去阐发的,即是要天子、君王利于天下,不要私天下,纵私欲伤身害民,并非真是要废除封建集权专制实行共有天下的民主;“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警醒天子、君主不要自私(纵私欲、家天下等),“天下之天下”是要君主、天子利天下而非完全自利。从《贵公》篇整体来看,也是这个意思,并不是某些学者所理解的是反对封建集权专制,而是在天子集权专制下的治术罢了,即高压下的怀柔。

2.君臣论

《吕氏春秋》有着系统的君臣之论。在君臣关系方面,《吕氏春秋》也提倡“君道无为而臣道有为”的主张。《君守》篇说:“君也者,以无当为当,无得为得者也。当与得不在于君,而在于臣。”君主的无为是为了臣子的有为,君主不任事是为了让臣下去任事。君主的无为和臣下的有为是建立在“正名审分”的基础之上的。《审分》览说:“凡人主必审分,然后治可以至,奸伪邪辟之涂可以息。”《处分》篇说:“凡为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妇。……六者当位,则下不逾节而上苟为矣,少不悍辟而长不简慢矣。”“本不审,虽尧舜不能以治……其本也者,定分之谓也。”“审分”与“正名”是相辅相成的。《吕氏春秋》也提倡“正名”的思想,“至治之务为在于正名,名正,则人主不忧劳矣”。将“正名审分”用于政治上,就成为君主驾驭君臣的“马辔”,《审分》篇说:“王良之所以使马者,约审之以控其辔,而四马莫敢不尽力。有道之主,其所以使群臣者亦有辔,其辔何如?正名审分,是治之辔已。……人主不可以不审名分也。”君臣的名分定了之后,君和臣的职责也就分清楚了,君的工作就是操辔以御臣,臣的工作就是尽力于具体的事务。这样的话君主才可“以无当为当”。臣下也才可以“有为”于事。如果君主用一己的私智去“为”去任事,就会妨碍使用众人的智慧。君主只需要掌握“静”“因”之道御臣用臣就行了,这就引出了吕书的帝王权谋之术。

“因者,君术也;为者,臣道也。为则扰矣,因则静矣。……故有道之主,因而不为,责而不诏,去想去意,静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夺之事,督名审实,官使自司,以不知为道,以奈何为实。”

这主要是说君主要“静”“因”无为,不要代替臣下做具体的事,即“不(伐)〔代〕之言,不夺之事”,君主只需要正名定分“督名审实”按照臣下的名分职责审查考核他们的政绩就行了。因此,君主就不得不用权谋之术了,《吕氏春秋》说:“明君者,非遍见万物也,明于人主之所执也。有术之主者,非一自行之也,知百官之要也。知百官之要,故事省而国治也。明于人主之所执,故权专而奸止。”所谓的明君执术指的就是虚静无为之术。《吕氏春秋》和《韩非子》都讲虚静无为之术,但二者是有区别的。刘元彦认为二者之间存在着三大区别:其一,吕书所说的虚静无为,只是让君主不要代替臣下做具体的事,《韩非子》则说:“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术”是驾驭臣下的,不表露出来的权术。其二,《吕氏春秋》主张“凡君也者,处平静任德化以听其要”,“虚静”同“德化”是联系在一起的;“能执无为,故能使众为也”,“无为”的目的是让臣下把各自的事情干好。在《韩非子》,则是“虚静无为,以简见疵”,“明君无为于上,群臣君竦惧乎”,君主用“虚静”的权术窥察臣下的毛病;君主“无为”于事而“为”监视控制之能事,使群臣在恐惧中过日子。其三,《吕氏春秋》的君道无为,包括着“任贤”的内容,强调任用贤人的重要。它说:“古之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官事。”寻找贤人是君主必须做的。“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韩非子》与此相反,它反对任用贤人,担心贤人不利于君。他说:“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以上这些不同,刘元彦认为源于他们对君臣之间的关系有着根本不同的看法,韩非子认为君臣之间是完全的敌对关系,《韩非子·扬权》篇说:“黄帝曰:‘上下一日百战。’下匿其私,用试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而《吕氏春秋》不这样看,《应同》篇把君臣之间的关系分为四种,“同气”列为最高理想,依次为“同义”“同力”“同居”“同名”。《韩非子》的君臣之间“一日百战”的情况,大约属于最下的“同居”“同名”。笔者以为,《吕氏春秋》和《韩非子》这三点不同,前两点有值得商榷之处,其一,《吕氏春秋》所谈的君术也有驾驭臣下的意思,例如《知度》篇所说的“执百官之要”“督名审实”就是驾驭群臣之术,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韩非是用“藏之于胸中”的阴谋权术,而《吕氏春秋》所用方法则是更为公开一些的阳谋权术,这是对法家君王术的修正。其二,《韩非子》御臣术“以简见疵”“群臣竦惧乎下”的目的也是为了臣下尽职尽责把自己的事情干好。二者的不同之处仅在于《吕氏春秋》将“德化”融入君王治术之中,在御臣之术中加入了柔性的东西。

3.君民关系论

对民众持什么看法和态度,这是政治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吕氏春秋》对此也进行了详细的论述。

首先,《吕氏春秋》提出了“顺民心”“从民欲”的思想。《顺民》篇说:“先王先顺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以古喻今,目的是说明顺民心才能够使“大功名”得成。当此之时的“大功名”应是暗指秦即将完成的统一天下的大业。只有顺民心,才能用其民,才能立大功名于世。《用民》篇对此作了进一步的论述:“汤武非徒能用其民也,又能用非己之民。能用非己之民,国虽小,卒虽少,功名犹可立。古者多由布衣定一世矣,皆能用非其有也。”顺民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就是“从民欲”“爱利民”。《吕氏春秋》认为,人的生理需求和追逐物质利益是人们共同的情欲。《情欲》篇说:“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即是说人都有欲望,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共同的本性。这种欲望就是欲“利”,为了“利”人们可以不顾生死。《离谓》篇说:“凡事人,以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为了获得民心而用民,只有顺从民众欲利的天性。这个道理君主一定要明白,尤其是想统一天下的未来天子更是不可不察。因此,《功名》篇才说:“民无常处,见利之聚,无之去。欲为天子,民之所走,不可不察。”《为欲》篇又说:“人之欲虽多,而上无以令之,人虽得其欲,人犹不可用也。令人得欲之道,不可不审矣。善为上者,能令人得欲无穷,故人之可得用亦无穷也。”“民欲不达,此国之郁也。国郁处久,则百恶并起,而万灾丛至矣。”如果使民众欲“利”之心长期得不到满足,国家就会“百恶并起”、“万灾丛生”。既然达民之欲是如此重要,《吕氏春秋》才直接将其作为治民的纲纪来看待。“用民有纪有纲,一引其纪,万目皆起,一引其纲,万目皆张。为民纪纲者何也?欲也恶也。何欲何恶?欲荣利,恶辱害。辱害所以为罚充也;荣利所以为赏实也。赏罚皆有充实,则民无不用矣。”以“荣利”和“辱害”对民众的欲望进行引导,从而达到制民用民的目的。

其次,对于君主来说,治民以“顺民心”“从民欲”尚是不够的,还得有一颗爱利民之心,以德治民。《精通》篇说:“圣人南面而立,以爱利民为心。”《适威》篇说:“古之君民者,仁义以治之,爱利以安之,忠信以导之,务除其灾,思致其福。故民之于上也,若玺之于涂也。”《爱士》篇亦云:“行德爱人,则民亲其上,民亲其上,则皆乐为其君死矣。”君主能爱利民,民就会亲附君主为君主所用,甚至为君主而死。光有“爱利民”也是不完备的,治民尚需辅之以“威民”,即以刑罚驱策民众。《用民》篇说:“亡国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无有,而不足专恃。譬之若盐之于味,凡盐之用,有所托也,不适则败托而不可食。威亦然,必有所托,然后可行。恶乎托?托于爱利,爱利之心谕,威乃可行。”也就是说君主以刑罚威民需要以“爱利民”为基础,否则“威愈多,民愈不用”。由此看来,《吕氏春秋》治民思想的“爱利”民和“威”民是紧密结合、相辅相成的,其中蕴含了丰富的辩证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