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自杀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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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黄昏里没有鬼(1)

一、二、三、四、五,他们总共是五个人。

五个导游在瑞士大圣柏纳山顶修道院外面的长凳上坐着,目光深入天边群山,看着落日照在山顶雪峰上却没有完全渗透进去前所留下的点点余晖,如同一大桶打翻了的红酒泼在上面。

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它来自体格最健壮的德国导游。别的人也收回了远眺的目光,不时转过头看一眼在修道院门口的另一条板凳上坐着的我。跟他们一样,我也抽着雪茄,欣赏被酒色晕染的积雪,以及旁边那栋孤独的小屋。有的旅行者没能及时躲到小屋里避开风雪,人们挖出了他们逐渐凋零的尸体,可是大家都明白,在那么冷的地方,腐烂肯定是不会的。

在我们的注视下,积雪慢慢吸收尽了红色酒液,又成了一片纯白,天空湛蓝,蓝得让人目眩。风起,寒气在风的裹挟下像要刺穿人的骨头。五个导游把身上的粗呢大衣扣得更紧了。要想在这里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模仿导游的一切做法,所以我也把大衣扣得更紧了。

他们五个人的谈话被笼罩着晚霞的山色所中断,只有静默适宜这种壮美的景色。直至可以确定夕阳里有远山冒出头来,他们的交谈才又开始。他们之前谈话的内容我一点都没听到,说实话,因为那时那个美国绅士一直在缠着我说故事,他坐在修道院旅客休息室的火炉对面,就跟我讲述可敬的亚纳尼亚·道奇成为英国史上最大富豪之一的传奇故事。

“我的个乖乖!”一串法语从瑞士导游的口中冒出。跟其他作家一样,我搞不懂他干吗要讲脏话,只好写他是用法语说的,听上去可能更柔和一些。“要是讲到鬼……”

“鬼这种事我可从来都懒得提。”德国人说道。

“那你想说啥?”瑞士人问道。

“我要是真能告诉你那是什么就好了,”德国人道,“可惜我没那么广博的知识!”

我心里想道,他答得可真精彩,这也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把屁股挪到板凳的另一边,这样能靠近他们一些,我的后面就是修道院的外墙,这样,我既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又不用加入他们的谈话。

“就如同闪电和打雷一样!”显得有些兴奋的德国人道,“有时有个什么人突然想去拜访你,然后在你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就把一个隐形邮差派过来时时提醒你——他要过去找你,你们讲那是什么?当你在拥挤的法兰克福、巴黎、伦敦或米兰的街道上走着,想到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个人跟你的朋友亨利很像,然后又一个陌生人也跟亨利很像,之后你就会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亨利马上就要出现在你面前了——并且果然如此,虽然按道理说他应该在翠丝特才对,你们讲那是什么?”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其他四个导游纷纷如此说道。

“哼,你们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德国人说道,“那不勒斯有通心粉没什么大不了的,黑森林里有樱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不勒斯,哦,那不勒斯,我想起了在齐雅饭店的纸牌派对上老玛雀莎·圣撒尼玛的尖叫。那是一个巴伐利亚家族办的派对,我负责招待,所以此事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我是想说,老玛雀莎就在牌桌上,突然被胭脂染得通红的脸变得一片苍白,她哭着尖叫道:‘我那在西班牙的妹妹去世了!她冰冷的手在摸我的背,我感觉得到!’——要是在那一刻她妹妹真的去世了——你们讲那是什么?”

“当主祭说了一句话,圣吉纳罗的血块就会溶为血水,在我的故乡,这种众人皆知的事每年都发生一次,”来自那不勒斯的导游犹豫了一会儿后,面带讥讽地问他,“你讲那又是什么?”

“你说那个!”德国人有力地说道,“不错,我觉得我知道那是什么。”

“你想说是奇迹?”那不勒斯导游还是一脸滑稽地说。

德国人沉默地抽了口烟,突然大笑起来;随后他们都抽着烟一起发笑。

“哼!”德国人没过多久又说道,“我说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要是想看魔术,我会花钱请魔术师来表演,这样花钱还更有意义呢。即便没有鬼,离奇之事照样也会发生。还鬼呢!乔凡尼·巴提斯塔,把你那英国新娘的故事给大家说说。那件事就很诡异,同样没有鬼的参与。谁可以告诉我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趁着大家静默无语的时候,我转过头飞快地瞥了他们一眼。我觉得点上一根新雪茄之后开口说话的那个人是巴提斯塔。我想他应该是个热内亚人。

“那个英国新娘的故事?”他说道,“靠!故事?不过是点小破事儿罢了。对了,这件事倒是有的,绝对不是虚构的。绅士们,你们可仔细听好喽,我可没有道听途说。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不过我下面要讲的,绝对都是真人真事。”

他连续好几遍都在重复这句话。

就在十年前,我把导游证书带着,到伦敦庞德街上的朗式饭店去见一个英国男士,他准备做一次长期旅行——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和我的证书都得到了他的认可。他问了我一些旅行方面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了,对此他很高兴,最后他出高价请我为他服务六个月。

他这个人开朗、英俊又年轻,一位英国中产阶级出身的漂亮姑娘爱慕着他,他们正准备结婚。简而言之,这次旅行可以说是他们的蜜月之旅。当时是初夏,为了避过三个月的暑期,所以他就在里维耶拉把一栋老别墅租了下来,跟我的老家热内亚离得不远,就在通往尼斯的路上。那个地方我知道吗?当然知道,我跟他说那一块儿我熟得很,那是座有不少大花园的老城堡。那儿四周都有茂密海树的包围,却又有空旷的感觉,从外面看有些阴暗、漆黑,不过里面却很宽敞,富丽堂皇且历史悠久,并且还是在海边。他说,他听到的和我告诉他的内容都是一样的,我对这个地方的熟悉让他很是高兴。所有这种避暑的地方都一样,里面没多少家具。它看上去有些阴暗,他主要是为了它的花园才租下这里的,如此一来,他和他的未婚妻就能在凉爽的树荫下消磨整个夏天了。

“巴提斯塔,如此一来一切都很顺利喽?”他问道。

“毫无疑问,先生,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我们上路之前买了一辆旅行马车,这辆车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各个方面都很完美。我们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一样都不缺。然后就是举行婚礼了,他们都很高兴。看到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一切都这么美好,能够回到家乡,还能在漫长的旅途中教美女卡洛琳娜说意大利语,我感到很开心。卡洛琳娜也感觉很幸福,她年轻漂亮,性格开朗。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可我注意到——(热内亚人突然压低音量)我恳求大家仔细听!我注意到有的时候女主人会陷入诡异的沉思,有时显得无比痛苦,有时又很害怕,她被一股不确定的、阴暗的恐慌所笼罩。我想是我们第一次爬山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的,那时走在最前面的是主人,我走在夫人的马车边。那是一个傍晚,地点在南法,她让我把主人请来。他回来后陪着她走了很久很久,深情而热烈地跟她聊天。他向打开的马车窗户伸出自己的手,然而她却没把手伸出来。他偶尔会开心地笑着,似乎在有意逗她高兴。慢慢地,她也开始笑了,之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又都恢复了正常。

这有些怪异。我就跟美女女仆卡洛琳娜打听,夫人是否感觉不舒服?——答案是没有。心情不愉快?——答案是没有。害怕遇到劫匪或旅途疲劳?——答案依旧是否。而使这件事显得更诡异的是,在回答我这些问题的时候,美女女仆都在看旁边的风景,从来没正视我。

然而,有一天,她终于把秘密告诉了我。

“你要是非得搞清楚的话,”卡洛琳娜说道,“我注意到我是无意中发现的,女主人似乎是被鬼缠上了。”

“如何缠上的?”

“在梦中。”

“什么样的梦?”

“一张脸出现在她梦里。在婚礼前的三个晚上,她都连续梦到了一张脸——同样的一张脸,并且那还是一张——”

“一张非常恐怖的脸?”

“不,不。那张脸五官清晰、面孔黝黑,还留有灰色胡须和黑色头发,那张脸属于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他看上去神秘而又沉默,长得还不错。她从没有看过这张脸,跟任何一张她曾经看到过的脸都没有相似之处。那张脸就在一片黑暗的梦中紧盯着她,就这么盯着她。”

“后来她有没有再梦到?”

“以后就没有了。就是这样她已经觉得够麻烦了。”

“为什么她会被这个梦所困扰?”

卡洛琳娜摇了摇头。

“应该是夫人的问题,”美女女仆说道,“她也搞不清,其中的原因让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昨天晚上我听到她跟主人说,她若是在意大利的城堡看到某张画像上有那张脸(她对此非常恐惧),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听完这些之后,我没想到自己也开始有些担心,生怕哪幅有这种邪恶眼神的画像被我们碰到。我晓得那里的画有很多,我们距离那里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真希望把那里所有的画都扔到维苏威火山口里面。好在那晚天色阴暗,强风凛冽,我们就要抵达里维耶拉的时候,雷声响起。整个山区都雷声响彻,震得人头皮发麻。在花园倾斜的石墙裂缝中间,几只蟋蟀来来回回地跑着,似乎是被吓傻了。青蛙们则兴致高昂,一个劲儿地叫着。被打湿的树梢上有水珠滴下,海风的呼啸似乎是某种怪兽的悲鸣之声。还有闪电——就像圣罗伦佐的身体,天空因它而变得无比明亮!

热内亚或附近的老城堡是什么模样我们都能想得出来——它如何被海风和时间一点点侵蚀;低矮的窗户是怎样随着铁栏杆生锈变黑;一大片灰泥怎样连带着漆在外墙上的花饰图纹慢慢剥落;院子里是怎样蔓延着杂草;外墙是怎样崩塌毁坏;高大的建筑是怎样慢慢成为一片废墟。我们住的那个城堡是真正的城堡,据说已经有好几个月都对外封闭了。几个月?我觉得应该是封闭了好几年!一股坟墓般的泥土味从它里面散发出来。墙上爬着成熟的柠檬,倒塌喷泉的外围长着灌木,宽阔的露台上有几棵橙树,屋里就散发着三者混合的气味。老旧的气味弥漫在每个房间,逐渐在幽闭的空间中淡去,在橱柜和抽屉里消散。在跟大屋连接的小穿堂里走着,那种感觉让人窒息。你要是转过画来——再回到画上面来——它依旧放在原地,如蝙蝠一般在画框后面的墙上挂着。

整栋房屋的百叶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里负责照看房子的是两个相貌丑陋、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其中一个在门口站着,拿着纺锤,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喘气,那样子看上去连撒旦都懒得理。主人、夫人、美女卡洛琳娜以及我都到了城堡里面(虽然我的名字是在最后,不过走在最前面的却是我)。我打开窗户和百叶窗格,把身上的雨滴、灰泥屑抖落,当然还有那些偶尔会睡在人们衣服上的蚊子,或是长着大斑点、丑陋肥胖的热内亚蜘蛛。

傍晚的光线被我引到房间里面后,他们三个人也跟着进来了。然后我们就到处去检查那些画像,我则走到了另一个房间。对于可能看到的跟那张脸相似的画像,夫人极为恐惧,我们也都一样,不过我们没有看到那东西。圣母和圣婴、圣方济、圣赛巴斯提安、维纳斯、圣卡德琳、天使、盗贼、化缘的修士、晚霞中的教堂、战争、白色骏马、森林、使徒、总督,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并且都曾很多次看到——是的。穿着黑色衣服的、英俊黝黑的、留着灰胡子和黑头发的、神秘又沉默的男子,那个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女主人的人——这个人没有在这些画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