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站着的两小童,眼观鼻、鼻观心,严肃中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杨德远的心思转啊转,难道这次艰难求见,换来只是空跪终日?古来贤者惜名,一面千金,但他杨德远终究学不来刘皇叔,心中夙愿,总急着期盼有所猎获。
“哎,呃……敢问郭公安在?”他期期艾艾的,开了口问其中一个身材颇为高大的童儿,脸上殷切之色不言而喻。那道童略一迟疑,到底说:“家主前日远游,未得据实以闻,实属抱歉。劝君稍等三数日,或有结果。”杨德远一听,背脊应声软了下来,心中一阵怅惘。突然,他瞄到刚才答话的小童正悄悄撤离,这一走不打紧,却被瞧出个门道:那小童左踏两步,右跨行一步,越看越耐人寻味。
尽管杨德远化名赵载,对外宣称慕道而来,未窥其门,实际上他自幼儿跟师兄和仲恒一块研习师尊的遗书,于五行、方术的大略正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地步,又怎么会看不出这房中分明暗布阵法呢?外人言道河东郭景纯,总津津乐道其方术精良,那么这样的人在家里布置阵法本来不稀奇。奇就奇在,郭氏一向侍奉天师道,为何会在堂内布置本属于茅山祖师才遵行的北斗五行阵?
杨德远从前也曾和师兄、仲恒练过这阵法,当然明白其中每一步的凶险:阵中依照天上北斗七星为经,内配上五行八卦在正中为纬,走错一步,马上在东南西北四面触动机关,甚至有埋藏好符咒一类的邪祟等着你。仔细推算童儿的步数,先摇光,后开阳,转入坤位,如果没有预料错误,那么童儿下一步必定是踏回七星范围,正好是玉衡的位置。如此这般计算下来,杨德远内心一片澄明,脸上愣装成若无其事,身姿保持着跪着的模样。
亏得他跪得那么端正,正好以口渴为名,支使另外一名童儿为他到室外要点清水。再瞧瞧这位道童出门的步法,并无异常。杨德远暗暗点头了,他更加肯定阵法布置的范围在哪里。
待到堂上剩下他一个人时,就大着胆子走步了,玉衡、坎位、天璇……一路下去,不知不觉绕道靠近后堂的间壁边上,前面是一堵墙,但根据阵法,再向前一步就是天枢,阵法的最末端了。杨德远沉住一口气,踏上去。看似无论可走的墙壁,忽然无声地分开两边,中间露出摇曳的灯光,内里竟然是个装潢雅致的大房间,两边排列着几个大书柜,一卷卷简牍整整齐齐地码着,房间正中垂着一道薄纱似的帘子。一切显得神神秘秘!
杨德远毫不犹豫走进房间,伏地拜倒:“小子载稽首,愿郭公贵体清和。”“哈,可人,可人!眼界犹胜众人;勘破了我七星五行大阵。你似是学道中人,请报师门传承罢了。”垂着的轻纱后面,若隐若现摆了一张矮榻,中间坐着的人的影子经灯烛映照,在地板留下一枚倒影,声音由榻上传来的,腔调似乎很苍老,但又似乎不像。
想师尊苦心修炼多年,始有小成,这郭氏在河东人口传播的术士,屡屡言中郡中大小事结果,能为此神功,定然花费了不少光阴了。所以杨德远哪怕做戏,也带着尊重的口吻:“老丈谬赞!载家世务农,粗识诗书,治田事易知而方术事未闻,今得以登堂拜见,又侥幸撞破阵法,岂敢自承其功?正是不远千里,求教于贵门之下呢。”他边说边弯腰,貌若恭敬,其实希望趁机看到郭公的真容。
轻纱后的那人影影绰绰的,轮廓看出是点点头的样子了,听那人说道:“唔,今世离乱将至,人皆忙存活,焉有闲情闲心钻研方术!君虽未脱樊笼,却猝然破阵,足证皇天不辜,赠汝天赋。既然如此,欺天不祥,我愿收汝为徒,以谢天之所赐。明旦早课,你可先随我门弟子修习《太平经》。”
杨德远内心一阵窃喜,准备上前一步,躬身下拜。谁料,他足尖好像踩到一个什么物件,不留神向前一滑,直挺挺地摔到矮榻侧边!这一滑的痛疼感未过,他本能地抬头望望榻上坐着的人,突然惊呆了。
“喂,你发什么呆,我在外面敲门好久你都不应呢?”马佳用钥匙开门进来,边关门、扣上门栓,嘴巴边不满地说了。杨德远这才从回忆中醒来,瞧瞧马佳臂弯里捧着一大堆书,还必须拿钥匙开门,自然明白姑娘不满的所在了。
“哎,我那是老人家了。你就不体谅一下老人家么?”杨德远笑嘻嘻地接过马佳臂弯的书,他知道马佳的性情,这小妮子真怒了的话,肯定不会这么好说话了。不提防那堆书的最上面的一本噼啪地掉落地上。杨德远弯腰将要拾起,顺道瞟了那书一眼。什么?《山海经注》?
“小姑娘好端端的,看什么《山海经注》?额,还是某古籍出版社的。”杨德远皱皱眉头,大概他认为现在好看古书的小姑娘,属于凤毛麟角了。马佳翘着眉头,一副理所当然:“你这话就不对。书是我一个古典文学毕业的同事送的,她说注释家鼎鼎有名,加上那古籍出版社靠谱。我决定读它一读,不是说簪子的碧玉由女娲娘娘传下的古玉琢造的?说不定我读了这些古书对学习控制簪子的咒语有帮助呢。”
马佳说着,还兴奋地拿来《山海经注》,翻开书,指着书本说:“看呀,这注释家叫郭璞,字景纯。我国两晋时期的著名文学家、训诂学家、风水……学者?那他一定是个仙风道骨,风流儒雅的人物。”
杨德远张着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是“嗯,那个……仙风道骨……以后或者会仙风道骨吧?但我觉得你还是……”“干嘛这么说呢,你亲自见过人家?我就不信天地那么大,你在那个时候所有历史名人都见过一遍。”马佳不以为然,看她的眼睛,里面还存在不少遐想呢。但,这只有杨德远知道,他就是当年一摔发现真相。
那年他在矮榻边上分明看到一个面白无须,丹凤眼、清秀瓜子脸的俊美男子,因此一惊之下,马上挣扎起来:“郭公……你……春秋鼎盛,竟冒充老丈?!”
那男子起先尴尬地举起袖子挡住自己的窘态,继而讪讪笑着迎接杨德远的注视:“哎,我何曾自认老丈,不过你尊我一声在前罢了。且你如今入我门来,师徒之礼何在啊?”一句话噎得杨德远又跪回去,正欲拱手作揖,可是他灵光闪现:“你……的声音……何以和方才一童儿相似?”
那郭公更加尴尬,但强作嘿嘿笑的神色:“哟,君之眼神大好,宜作人家卫士矣……”
有此郭公,杨德远不得不叹息,因为他不知道如果据实告诉马佳,小姑娘的精神偶像会不会瞬间崩塌呢。有时候,现实的人物和书中记载的他,确实大有出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