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簪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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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人生最是不堪处

室内青烟袅袅,茶香四溢,陶瓷碰撞清脆的响音,胜似丝竹,墙上一抹斜阳,共同渲染出一点点闲适,伴着慵懒的气氛,散入空气里:茶桌前有位姑娘对准茶盘中的杯子,低低浇热水,之后掂着指尖,快速而均匀地转了转茶杯,以极优雅的姿态把烫好的茶杯放在紫砂壶旁。一个、二个,当转到第二个杯子的时候,她的秀眉不经意间蹙了蹙,但咬咬下唇,终究把杯子稳稳放好。接着,醇香怡人的茶从壶嘴跃到茶杯。

姑娘斟茶的速度看似很快,偏偏茶倒到杯里,丁点泡沫都没有。末了,她躬身递上一杯给边上罗汉床一个盘腿打坐的男子,对方接过后,只作势闻了一下茶味,便问了:“刚才在想心事吗?以你的茶艺,根本不应该被水烫到。”“没有……我没事!谢谢首座关怀。”姑娘眼神略微闪躲,舌头显得不那么利索,但再抬起头面对那男子,却一脸温顺。

男子把茶杯再次凑近鼻子,啜了啜,再轻轻吹吹水面,呷了一口,笑着说:“原青,你到底太年轻,竟然还学不会掩饰自己。可能你少见我失态的时候吧,也是啊,你从小被你姑姑保护得不错,由高中念到大学,一路上过来,要不是你姑姑早逝,我也不用找你顶替她做酒窖侍应。”原青胸口被热热的东西充塞着,她克制着说:“首座过虑了。我那天不过一时反应不过来罢了。自父母倒下那幕我见过后,对其他突然其来的变故,我本就有几分心理准备。想首座您一生大风大浪,自然会有不好的回忆在,只是不方便和我们说而已吧。”

这时,斜阳向前探进几寸,微末的光芒扫中男子的脸部,那是一张千疮百孔的脸,皮肤红红,但奇怪的是,这张脸死死板板的,辨不出喜乐,甚至嘴角边的起伏,似乎也难以捉摸。唯一可以捕捉到他的神色变化莫过于双眸,灵动地闪耀着,表示很满意原青的回话:“亏得你能承受。从前阿春也曾经见过我那么失态过一次,整整有两天缩着肩膀跟我说话呢。”男子边说边做动作,仿佛他就是他口里的阿春。原青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但她随即侧着头想到什么,语带忧虑:“春姐自从领罚后,好多天没出现了……

男子毫不在乎地拍拍原青右肩:“我亲自送她回乡了。”原青摇摇头:“首座,春姐的性格睚眦必报,她在你身边时呼风唤雨,这回首座罚得那么重,她会不会怀恨在心?近来警方接了前不久逃走的小姑娘案件,正加紧日夜扫荡以前酒窖那片区呢。”

男子斜倚在罗汉床上,点点头:“难为你了,好孩子!方方面面都想得如此周到”,他语气稍微停顿,随即又说:“你不认为我有罪吗?”原青摇摇头:“我觉得首座关押了那小姑娘,必定想帮她什么,一如当年您‘虐待’姑姑,最终助她摆脱了酒精的控制。我相信警方和那位姑娘只是不了解首座而已。”

男子突然闭上眼睛,低沉地问:“你说我人生大风大浪,总有不好的回忆,你想知道我那些回忆吗?”原青睁大着眼睛,但很快又低下头,温婉地回答:“首座身为长辈,不愿意吐露的话,也没问题。”男子干笑:“嘿嘿,我之前也这么问过阿春,想知道阿春怎样回答吗?”

“她是她,我是我。”原青这回无比清晰地回答了,那脸上一派安详,像静谧的湖水,从来不起波澜。男子闻言,顿感愕然,但也只在瞬间流露在眼底。下一秒他已恢复如初,点点头,说:“好说,好说!你果然善解人意。”

接下来的时间里,尽管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但原青并不笨,她坐在首座身边,感受到对方表面在装兴致勃勃。是的,刚才的对话,可谓覆水难收,原青的回答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平男子心中的涟漪。各种繁杂的画面,好像闪电般在眼前播放,又嗖地一下灭失。

比如,他改易姓名,选择了一副更秀美的面具作为“脸庞”,以“奚狗”的身份屈尊混入琅琊王氏府邸上,为的是能把传闻收藏在王府上的一本当世方士的珍籍搞到手,内中有关于女娲补天所用的灵石神力的记载。

所以他进入王府初时,尽管只是个应门小厮,在他刻意讨好和八面玲珑的经营下,很快地,奴仆中传颂着他“品性纯良”之类的美誉,他的地位也跃升至堂上侍候人,甚至是内史的亲随。但俗话说,有得必有失——

依照惯例,他在获得安排到内史身边做亲随,应该入内室亲自拜谢主人大恩。当他带着满心喜悦,穿花径、踏横廊,一昂首,清冷的月华洒在迎面而来的竹丛上,摇曳着竹子,在微冷的风中沙沙作响。此情此景,使他忽然愣住:这是当年山谷里的生活重现吧,整天围绕着主人和主人膝下的儿女转,恍如从前做俯首帖耳的小马奴!幸而,远处矮墙传来几声低低的温香软糯的吴语,提醒着他,现在的身份是“奚狗”,就该要做出奚狗们该做的,否则只会暴露行藏、功亏一篑。

就这样,他脱木屐入室,移动几步,即伏地蹲守:“奚狗拜谢王郎。”眼前的会稽内史是晋廷高门右军将军的次子,长期养尊处优的待遇,造就了他白皙细嫩的皮肤,同时也注定他缺乏摔打,人显得纤瘦羸弱,估计方才有什么大动作,此刻内史背对着“奚狗”,掏出手绢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在内史转过身来,和“奚狗”四目相对。“奚狗”不是第一次拜见主人,但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还是首次,兼且四下无人。王内史越走越近,到得“奚狗”跟前,竟然蹲下去,欺近身来,两人差不多呼吸相近。在这瞬息变化之间,“奚狗”只暗暗稀奇内史的眼神如此奇怪,无法形容,另一方面他突然心神狂跳,因为他瞥到内史大袖口袋靠近边沿处露出的一卷缣帛,上面小字写着“景纯”,这不就是传闻中那位方士的名讳!

正想着怎样才能顺利套走他想要的东西,“奚狗”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捏住,再抬头:内史竟然逼近肩膀上嗅着,而他的手被对方用手掌摩挲着……他忍不住扬声:“王郎?”

“哦,奚狗,从今而后,要日夜勤勉,留神礼节。”说话间,内史已经站起来,退开一步,又是一贯以礼相待的淡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