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簪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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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长恨此生非我有

这家人客厅的电视正播着花花绿绿的古装侍女,一口一个“娘娘”;那家人边尝着美味边就着电视机里传来的妇女打耳光、互相争吵声下饭。当然,更具有普遍性的是,只要驻足在他们檐下,只要他们想享受一顿电视大餐来打发晚上时光,必定会充斥着各种“补血”、“补钙”、“不孕不育”等等。但就有那么一户人家,现在他们的客厅静悄悄,灯管在冷冷清清地亮着。咦,人干嘛去?

人都到了房间里来,两个姑娘坐在床铺对面,窝在被窝里的那人,用他略具磁性的男中音讲述着,如歌里的行板,如流水在溪涧:“无论扎过多少刀,抑或从高处坠下、被毒死、被溺死……所有你们能想到的致死方法,于我来说,在濒死那刻,身体自愈的功能就会启动,区别只是恢复速度快慢而已。伤得越深,恢复得越慢——也就越痛苦,步向死亡的每一分痛苦,在自愈之前,我会巨细无遗地感受到,痛到最厉害的时候,恨不得死去。但那怎么可能?!

呵,这不是帝王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吗?是的,很多人会由衷露出无限羡慕。可是‘汝之佳肴,彼之砒霜’,等到真正获得长生不老的躯体后,你就必须不断更换名字、更换职业、更换居所……所以马佳啊,你问我到底是谁,问得好!我用过的名字一个又一个,有时候在夜里,我反躬自问,我是谁呢,偶尔也会觉得思维错乱呢。收敛自己的行藏,才是最重要的自保。

在过去将近两千年的时间里,我看过无数的人生,****、水旱灾荒、生离死别,当经历过种种后,对于插足别人人生,我总有所保留。不是因为我胆怯,怕别人知道我的身世,而是承担着保管簪子的重任。即使把簪子托付给我的那人早就骨头化为泥土,我对他在我耳边交待过的事情依然记得那么真切。说来我的长生不老之身,也是拜簪子所赐,而且是无意中发现的。为了防备簪子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上,我必须东躲西藏。你们说这样的生活还顾得上别人吗?”

男子扬扬手腕,微微笑了:“至于这个嘛,小事情!和我过去遭遇过的诸般残酷死法相比,那简直不值一提。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了!”床铺对面坐着的其中一个女孩咽了口水:“但愿我在做梦……这一切在梦里……”她旁边的女伴使劲捏了一把她的大腿:“醒醒吧马佳……不,他一定用了魔术之类,障眼法!我记得那个骗子一样的甘勇之前也着意夸大簪子有多神奇,基本上就像……就像街边哄老婆婆买保健品差不多,你千万别上当!”

男子被说得好不晦气,翻了个白眼:“戈兰,打住!人贩子已经够判刑了,你还要加我一条诈骗罪?得!你何不回忆一下甘勇他让你见识簪子的当儿,可有允许你直接碰簪子?”这下戈兰哑巴了,没错啊,甘勇当时仅仅借我的血抹上簪上,那次演示从头到簪子始终攥在他们那边。只听到男子幽幽叹了口气:“仲恒啊仲恒,我就晓得你会那样。曾经如同手足一般相处,又多年在耍‘猫抓老鼠’的游戏,你的举动,我怎么着也能揣摩个子丑寅卯出来。”

什么叫做“揣摩个子丑寅卯”?两女孩均满眼不解,但男子不等她们询问,已经从腰间的暗袋里抽出碧绿的簪子,表情十分慎重,却又利落地塞入马佳手心:“马佳,本来簪子应该归血统控制者掌管。只是你刚学的咒术,时灵时不灵,所以我担心你无法自保之余,成了那些夺簪人的目标。反正这簪子迟早是你的,现在给你亲自操纵,好好体验一番。这样同时可以证明我是不是‘人贩子’、‘哄老婆婆买保健品’的。”

马佳赔笑着,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戈兰,小声支吾:“戈兰……”戈兰斜眼把簪子快速溜了一眼,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喏,看我干嘛!关我什么事,人家让你体验呢。”人皆有好奇,马佳最近学了不少新的咒语,自从上次无意中看到簪中种种有关杨德远的情景后,一直没有机会接触。现在既然人家开诚布公允许操纵,又为什么不试试呢。

马佳摸出房间一把剪刀,颤抖地把剪刀的尖端对着指尖,一咬牙,狠命地扎下去。皮破血涌,点点殷红,滴入簪面,血丝浅浅地,瞬间融入碧绿里,渺然无踪。紧接着,有一股热流淌过马佳手心。是时候了,马佳闭上眼睛,口里用戈兰听不懂的语言密密的念诵。

随着咒语越念越急,簪子竖起了,簪头射出一圈橘黄,将三人慢慢罩在光圈里。戈兰诧异万分,身体微微颤动,不小心肩膀碰到光圈的边缘,竟被弹了回来,感觉就像碰上什么绵韧的物质,但胸口没有一点缺少空气的憋闷。而边上的男子欣慰地赞许:“双簪合一的夙愿,看来就在不远的将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戈兰禁不住琢磨:为何反复提及“双簪合一”,到底这初见的怪人和甘勇那伙有什么联系?怪人口中的“夙愿”是什么?她的疑问放在千里之外另外一个洞悉内情的人眼里,原是不值一哂,而且可能啐上一口:去他们狗屁的夙愿!

是的,此时此刻,猛灌烈酒的甘勇眼里满是复杂的情愫,而他身边取代了春仁地位的原青,看着他的眼神,连斟酒都不利索,好几次把酒洒到杯边。这姑娘到底年轻,溜溜眼珠儿,忍不住试探:“首……座,你还撑得下去?已经喝了两斤多了。”“嘿嘿,我的酒量可谓‘千杯不醉’,等会你领教领教。”甘勇挥挥手,拒绝了原青的好意。因为他在微醺之中,透过酒杯晃动着的液体,似乎又看到了从前——

一样的斗室,不一样的风情。兽香低燃,伎乐阵阵,帷幔底下陈设着好几个宽大柔软的坐榻,正中一个榻子背后摆着个红底雕花的屏风,案几上山珍海味自不在话下,最是随手可得的,反而是沉淀着少许食物渣滓的酒,略微带些儿果香,屏风隔壁还亮着蜡烛,室内的君子们,分作两边坐在榻上,偶尔一两人挥动着麈尾,长篇大论,口角唏嘘。那时的甘勇也在其中,他隐去自己的别字“仲恒”,特地重新用全新的面具,穿着泯然众人的麻衣,瞅着哪个宾客示意,就上前为之添酒上菜。

忽然,有人直身为主人上寿:“臣诚惶诚恐为寿,一愿内史贵体康泰,二愿夫人小恙无碍,三愿北境清宁。”正中屏风前坐着主人家微微颔首,回道:“济先有礼!后日初七延请真人为拙荆举行上章。足下如稍得空隙,可初八再次造访。”那个名叫济先的,赶紧躬身:“内史大人盛情,臣岂敢不遵奉?到时还要请教上章仪轨的种种要领。”

甘勇听着差点想吐,他心里清楚得很,所谓“上章”,不过一种虚幻无比的天师道仪式,自不能跟阿奴、阿成兄弟的方术相比。浸淫此道已久的甘勇,早看穿被请到富贵人家里做法事的真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奇迹,却往往接受了官吏们丰厚的报酬。因此,甘勇常常嘲笑清要的高门子弟无数次。可惜因了某个高人的指点簪子血统控制者的所在,他着意打探世家大族的虚实,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终于混了进会稽的内史家里做杂役。

然而这次甘勇除了惯常在窃笑这伙目空一切的妄人,他还有点儿愣神。刚才朗声为寿者,声音捏着捏着发出少年人常见的尖锐嗓音,在人们不留意的地方,他又会放松地把声音沉下去,这让甘勇不免狐疑,他是我熟悉的人吗?却听得会稽内史问:“济先到会稽已度旬日,可否言及志向?”“承蒙长官关照。臣下志在名山求真,次则僻居田野,躬耕桑麻。文牍要务,非我所望,可惜此身营营。”济先从容回答,予人风度翩翩的观感,也使会稽内史笑眯眯地点头。

“给济先添酒”,内史示意甘勇,那会儿甘勇还在努力地推测济先的身份,“奚狗!愣什么!”内史见甘勇不应,声音高了几度。甘勇忙弯腰,说:“啊,是,奚狗无状!”

于是甘勇为济先斟酒,快要满上时,袖子被人扯抓了一下,甘勇向抓他袖子的人望去。呵,他和济先这位据说是弘农杨氏的后人面对面,那济先忽然一句:“足下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有此事?济先且说无妨”,那边内史凑趣说了。忽然甘勇胸中廓然开朗:原来是他,今天也傅粉抹脂,竟差点认不出呢。但同时心里一阵抽紧,他到底认不认出我来?

但是,“济先”却说:“哦,内史见笑,我刚才似乎错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