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嘴唇动一下,可是他听不见她的保证。“啊,先生,我不能作这个保证!”她最后说。
“但你必须这样做,才可能获得振救!”他几乎严厉地坚持道。“你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那我就保证吧,先生。”她回答。“现在请离开我,我要进屋去把事情办了。”
他把马掉转过来驾车离开,不过没走多远。在看不到她后他突然拉住缰绳。“只要我回去向她求婚,她就会跟我来的!”她咕哝道。
他站在马车上,这样就能越过树篱看过去。玛杰莉还无精打采地坐在原处,田野里没有比她更可爱的花儿了。“不行,”他说,“不行,不行——绝不行!”他重新坐下,车轮轻快地在柔和的尘土上迅速向“山林小屋”驶去。
与此同时玛杰莉并没有移动。如果男爵能够假装严厉那么她也能够假装平静。她静静地保证要进屋去把事情办了,但他并不知道挡在这个保证后面的是什么。她终于站起身,先转身离开房子;可不久后,她显然才记起手里拿着的东西,于是打开它,看看盒子里面。这似乎给她增添了勇气。她又转过身,十分真诚地面对着牛奶房,尽管大门出现在眼前时她心里还在踌躇,但她仍继续向着门口走去。
来到门槛她站着倾听。房子静静的。过道上的装饰明显可见,通往大门的小路也被仔细打扫并铺上砂子,她将作为新娘从上面走过;而麻雀却在上面跳着,好象路已经荒废;在它的转折期一切似乎已被阻止,就像钟在敲响时停止了一样。面对这个暂时中止了的活跃场面,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消失一定曾引起多么巨大的震动。可以肯定的是,玛杰莉那天早上突然匆匆赶去约会,并没有认识到这种冒险行为所付出的代价——只是在以后的岁月里她才一次次地确信这点。不过为了对她公正一点,也应该提到她当时曾隐隐觉得可以按时赶回来参加婚礼,只要那封信所包含的意义并不十分严重。但总的说来,她像原始时代的一个信徒那样非常盲目地服从了他的召唤。她深信自己的出现会关系到男爵的生命——因她这时已凭直觉推测到,在那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她曾碰巧阻止了一个惨案——她因此完全丧失了作出判断与冷静思考的意志。她那天真无邪的恋爱事件仿佛除了有可能给他造成伤害外再没别的。
她向着屋内铺上砂子的地面跨出了众所周知的一步,朝前走去。就在门内,父亲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简直无法形容:更确切地说,那是一副以人的面具出现的“责备”与“愤怒”。
“什么!你还敢活着回来呀,轻佻的女子,回来看看你是如何让诚实的人们受到欺骗的!你让我们大家觉得恼怒,我不想见到你,不想听到你,不想知道一切!”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无法控制自己。“你今天早上没有和那个男人结婚,除了死你没任何理由;可你却一点没事、厚颜无耻地站在那儿!你回来干嘛?”
“我回来与杰姆结婚,如果他愿意的话。”她轻轻地说。“如果不愿意——也许更好。今天一大早有人把我叫去了。我想——”她迟疑起来。说她想到如果自己不去一个男人那里他就会自杀是绝对不行的。“我不得不去。”她说。“我保证过。”
“那你干嘛不事先告诉我们,这样就可以把婚礼推迟,而不是把我们当傻瓜一样?”
“因为我担心你不会让我走,而我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去的。”
“去哪里?”
她沉默不语,最后说:“我会把一切告诉杰姆,向他说明原因;假如他还算得上是我朋友他会原谅我的。”
“杰姆不会原谅——他没这么傻。杰姆把一切都为你准备好,杰姆来到你家,穿着一身结婚的新衣,笑得那么开心;杰姆告诉了牧师,让打铃人准备好,让教堂执事等着;然后——你却不见啦!这时杰姆脸色非常苍白,他一下爆发出来,说:‘如果她今天不嫁给我,她就根本不会嫁给我了!算啦,让她去别的地方找一个丈夫吧。两年来她总是那么傲慢和烦恼,我都一直忍受着。我干得很辛苦,整天奔波,又是买又是卖,这一切都为了她。我作牛作马,’他说——是的,他说得很好——‘但我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了。让她走吧!’‘杰姆,’我说,‘你是一个男子汉。假如她活着,我会说你好;假如她死了,可怜我这个老头吧。’‘她没有死,’他说,‘我刚听说有人看见她今天早上走过田野,现出胜利的轻蔑样子。’说罢他转身走了,其余的邻居也走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丢脸。”
“他太急躁了。”玛杰莉嘀咕道。“我本来是可以明天和他结婚的,既然他都说了那样的话,又怎么行呢;也许这样还好些。”
“你还能这么沉得住气?这么说我安排的这一切都白搭了,你竟然把它们打乱,随便说出今天没办的事明天就是了,那么容易吗?你给我滚开!我不想再听到什么。我没啥和你说的了。”
“我会走,你也会后悔的!”
“不错,走吧。后悔的——不是我。”
他转身顿着足走进干酪室里。玛杰莉爬上楼去。她现在也很激动,不是像经常在一般场合时那样躲在自己寝室里,直到父亲的怒气烟消云散,而是收拾起一包东西,又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来,离开了房子。每当遇到这种必要的时候她都有个躲藏的地方,父亲也知道,所以看见她出去他也就没有那种应有的惊慌。那个地方就是“罗克门”,即她奶奶的家;当玛杰莉这个年轻女子明显错了的时候,奶奶也总是站在她一边。
她绕来绕去地走着,以免走到“山林小屋”附近;她感到单调乏味,已经走得疲倦了。不过到了奶奶的那个村舍就会得到安宁,因为她在那儿便成了自己的主人——奶奶从不下楼来——同住在一起并照顾她的埃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只是肌肉和声音更大些。走近时道路又宽又直,两边是稀疏细长的树子,那情景与霍贝马及其画派让世人看到的某些荷兰风景出奇地相似。
玛杰莉向奶奶说明婚礼已被推迟,她是来住一阵子的,然后便做其它事去了,其中之一便是小心翼翼收拾好礼品盒——男爵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既然没有结婚,她便希望立即把礼物还回去。也许,在她错综复杂的内心深处,她为有理由把礼物归还比为有理由留着它怀着一种更大的满足。
要把东西送回去可不容易。傍晚时她把自己掩盖起来,找到一条奶奶过去将蜜蜂赶入蜂箱时用过的薄面纱,把脸抱住,怀着一颗突突跳的心出发了,最后走近她所崇拜的男爵那座临时房屋。她只敢来到后门,把一包写着他收的东西递进去,然后匆匆离开。
男爵已极力把玛杰莉送回去完成因他而耽搁的事,现在看来这天他无法知道结果如何。出于显然的原因,他希望避免直接向送信人打听,而自己又很不舒服,无法亲自前去,所以他不能够得到具体的情况。当暗示婚礼失败的包裹被拿进来时,他已孤独地吃完晚饭,正坐在那儿沉思。那个男仆为包裹被送来的方式产生了好奇,出去关上门后还从锁眼里窥探,想了解那包东西意味着什么。男爵刚一打开它就猛然把脚从椅子上一蹬,开始诅咒自己酿成大祸,把她给毁了,因为礼品盒被归还一事不仅表示这天没能举行婚礼,而且表示明天或任何时候都再不会举行。
“我对那个天真的女人犯了一个大错!”他咕哝道。“也许使她失去了成为一个幸福家庭的女主人的唯一机会!”
10
在相关的一切事情中,随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任何事物驱散笼罩着男爵的生活的阴影。在周围的乡下人心中,他既被看作是一个富于传奇的神秘人物,又被看作是一位行为谨慎的现代绅士。时至今日无论谁不辞辛苦去下威塞克斯的斯维索作一番调查,都会发现那里的人们几乎仍然对大约40年前居住在“山林小屋”的那位时时忧郁的外国人怀着迷信。
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都不得而知。据说他母亲曾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小姐,嫁给了一个外国人,这外国人所属的圈子并非没听说过——那儿的男人们“把奇异地得来的恶毒黄金堆积起来”;又据说他在英国出生和受教育,后来被带到国外,等等。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生活中的具体事实与生活的总体面貌相比,是无足轻重的;所以,虽然在他生活的岁月里无疑也包含了普通平凡的东西,但遮挡住这一切的幕布却从未拉开以满足斯维索的全体观众。而这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他的生活是一种小插图,其中主要的几笔才画得很清楚,而插画的周围则渐渐成为空白。
也许有人说他像苍鹭那种孤独的鸟。那条寂静的溪水是他常去的地方:他总是拿着钓杆在溪边站数小时,直盯住水里,用哲学家的眼光注意着那些茶色的居住者,似乎在说:“你们咬或不咬——对我都一样。”他常被孩子误以为是个幽灵,被男人误以为是一棵修剪过的柳树——他们黄昏回家时,会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某个长有许多灯心草的岸边,全然不知天色已晚。
他干嘛要到斯维索附近来钓鱼?这是根本无法解释的。就人们所知他这儿一个亲戚也没有;在那儿钓鱼也并非特别好;周围的社交生活确实贫乏。有人说他犯了什么愚蠢的或草率的行为,他被冤枉犯了什么罪,所以才到这个不错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来躲一阵子,这些倒与他经常表现出忧郁十分吻合。不过这就是他在那儿的生活情景,他有着完备的鱼具,住着一座配备有家具的房子——它正好满足了像他这种怪人的需求。
玛杰莉的父亲已私下了解到她住在奶奶家,没受到任何伤害,因此克制着不与她联系,希望看见她后悔地站在他家门前。当然,斯维索附近的人都已知道玛杰莉在最后一刻拒绝嫁给海沃德,离家出走了。人们可怜杰姆,但也并非十分可怜他,他们说他本来就不应该急于娶一个显得并不很愿意嫁给他的女人。
而杰姆本人在哪里呢?一定不要以为这个有策略的人整个这段时间都从凡人的眼里消失,在默默的愤怒与绝望中扯着自己头发。事实上,他只是退回到那个高地之间寂寞的隘路上,那儿通往他闷燃着石灰窑,其上方是古代的城堡;他在这里最初的几个小时自然心烦意乱,之后他便静静地等待着可能会后悔的玛杰莉主动来找他。然而她没有,于是他重新思考着她那引人注目的反常行为,思考着如何再次去征服她,尽管自己才遭受了惨重的失败。他为什么会失败?她为啥会有那种奇怪的举动?他对此迷惑不解。
对于这个谜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一天早上忽然有个陌生人出现在他上方的高地上,像是迷了路。这个男人的毡帽下面是浓浓的黑发,胳膊下夹带着一个装有乐器的箱子。他走下杰姆站着的地方,问是否可从那儿抄近路到提夫活斯去,那里将举行一个庆祝会。
“哦,有的,在那边。”杰姆说。“可对你来说也是相当远的。”
“唔,不错。”乐手回答。“我希望在公路上拦到一辆车搭过去。”
最近的一条路正是在“罗克门”那个方向,杰姆知道玛杰莉就呆在那儿。他现在有些空闲时间,很想帮一下这个迷路的乐手,借口说他要去那儿附近看看;于是他对这个刚认识的人说自己也要走那条路,便立即出发了。
他们绕着长长的草地走去,按时来到“罗克门”后面,这儿那条小路与公路汇合。一个树篱把公路与村舍的庭园隔开。杰姆在这里停住,说:“你直接往前走就行了:我在这里返回。”
可乐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大为困惑。他把一只手插入林立的黑发,咕哝道:“真的,就是她——不错!”
杰姆顺着身旁这个男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正盯住一个自己此时才看见的身影——玛杰莉·塔克——她正穿过园子走向对面的一扇门,胳膊下夹着一小块干酪,头转过来,完全可以看到她的面容。
“她怎么啦?”杰姆问。
“两个月前邻郡的托尼波罗勋爵曾举办一个‘自由民舞会’,我组成了一个乐队。我看见那个小姐也在那儿穿着饰有花边的薄纱衣服跳波尔卡舞。可现在我却发现她夹着一块干酪!”
“绝没有的事!”杰姆怀疑地说。
“可我没有弄错。我说是真的!”
杰姆嘲笑他竟然有那种念头,但乐手坚持他的意见,都快要发脾气了;这时杰姆让了步,因为他性情温和,对于意见可以不屑一顾;然后乐手转身离开。
当他逐渐消失后杰姆开始更加仔细地考虑他说的话。小伙子越想越兴奋,因为他此刻想起在家庭装饰品上男爵帮了自己大忙,他至此还以为是由于那个贵族对他有好感呢。生活中有许多令人吃惊的事,难道这也是其中之一吗——男爵会是造成他不幸的罪魁祸首?会把玛杰莉带去跳舞以自寻其乐?
一些情人会因为怀疑与不信任变得愚笨起来,而却只让杰姆变得非常明智。只要他相信谁,他便会成为世界上最可信赖的人;而只要他怀疑谁,他就会采取最精明的对策。一旦他有了疑心,他就变成一个敏感机警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一点不正直,就会成为一流的小偷;如果有一点正直,就会成为不错的股票经纪人;而如果再正直一点,就会成为优秀的外交能手。杰姆是正直的,他考虑着该如何办。
他又折回身,再次窥看着。她已进屋,但不久又会出现的,因为看得出来她正把新鲜的小干酪一块块地拿到门外的一辆弹簧车上,那儿拴着一匹马——她奶奶虽然不是一个职业的牛奶场女工,但她仍然在一个男人和女佣的帮助下饲养着几头牛。杰姆像猫一样轻盈地悄悄绕到门口,从衣袋里取出粉笔,在门板上写下“男爵”两字。然后他退回到刚才看见玛杰莉的园子的另一边。
她在适当的时候又拿着另一小块干酪出现了,来到园子门口,发现那两个用粉笔写的字。她吃了一惊,干酪从她胳膊下滚落到地上,像一块布丁甩得稀烂。
她害怕地环顾四周,脸上烧得像落日一样;她没有看见任何人,便弯下身拾起一块块柔软的干酪。杰姆脸色苍白,像来时一样无影无踪地离开了。他已证实那个乐手的话不假。在回去的路上他作出一个决定。他要老虎嘴中拔牙——去拜访男爵。
与此同时玛杰莉已平静下来,她拾起打碎的干酪。可是她怎么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出现那两个字。杰姆平常就是爱对她玩这种把戏的家伙,但她想他现在对她太气愤了,不可能这样做;她突然怀疑这是否男爵本人发出的某种信号。
她最近丝毫没有听到他的情况。如果说人们曾经充满了单调乏味的生活,那么她在“克罗门”的生活就是单调乏味的;她已经开始对获得幸福绝望了。但正是在社交的气氛似乎停滞不前时才酝酿着不平凡的事情。正如我们所看见的,玛杰莉的平静先是被微微的一惊打破,这一惊足以使她把干酪掉在了地上;而随后她还会遇到一件更加严重的事情。
一天她也在这个园子里时听见两个船工在外面谈话,大意是说那个本季住在“山林小屋”的奇怪绅士患了重病。
“有多严重?”玛杰莉透过树篱问,由于被遮挡着对方没认出她是谁。
“卧病在床。”一个船工回答。
“患的肺炎。”另一个说。
“钓鱼时被弄湿了。”第一个插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