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尽力吧。我不能再说啥了。”
他转身回到林里,玛杰莉叹口气,向前走去。
6
就在这天傍晚六七点钟时,有个男青年下山来到埃克斯谷,到达一个大约在斯维索和玛杰莉的奶奶家之间的中途,在东边四英里远处。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与人们所知的外省人相距甚远,正如后者与十足的文明绅士相距甚远一样。他的裤子和背心是粗斜条棉布的,差不多全是白色,不过他穿的短上衣是英国西部的旧式蓝色布料,保存完好,显然只要它的主人干起平常做的那种辛苦的活来,就要把它装进箱里。他的皮肤白皙,几乎显得红润;他简直没长有什么胡子。
这个青年有一种异常吸引人的东西,是偶然看到他的陌生人所不了解的,即他这个人,他的衣物,他所有的一切,甚至他居住的屋子,都有一种罕见奇特的清新气息。几乎可以说,即使把他和他的工具再添加到一个拥挤的房间,你也会使这房间有益健康的。这是因他的职业所致。他是个烧石灰的工,每天都要处理石灰;反过来石灰便使他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他的头发干燥、金黄、卷曲,而卷曲可能是因那种腐蚀物引起的。他把一根绿色的小树当作拐杖,由于被一棵忍冬缠绕它因此长成了螺旋形。
当他下山来到浸水草地的平地处时,他不断地向西边看着,这表明他是在寻找远处的某个东西。这样做非常困难,因为从那儿的河边和他路上的“水沟”(如人们所说)——它们是一些人造的把水输出草地的狭窄小溪。他走的路线弯弯曲曲,因必须在这些水沟当中找到方便跳跃的地点。他就这样探看着、跳跃着并绕着弯儿,来到了埃克斯谷这片有数英里长的草地的中枢河流地带。
他仔细地查看着,发现了一个移动的小点与河水的光线融合在一起。小点越来越近,显示出是个粉红色棉布和黑白小格子的微小东西,它沿着溪河边的一条小路移过来。男青年绕来绕去走向那个彩色形体前面一点的小路,待走近她时他露出微笑,脸色发红。姑娘也向他微笑,但她的笑容不像他的那样富有生气。
“亲爱的玛杰莉——我来了!”他高兴地低声说,最后一下跳过挡在中间的水沟,站在她身旁。
“你专门从石灰窑赶这么远的路来接我,真不应该。”她责备地回答。
“我们四点钟就干完活了,所以一点不麻烦;即使麻烦——唉,我也会来呀。”
她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什么,你看见我甚至还没有看见你的狗或猫更高兴?”他继续说。“嗨,玛杰莉小姐,这太无情了。不过,你确实看起来很疲劳!唉,即使你一晚上没睡觉眼睛也不会更像茶碟了。你走得太远,就这么回事。天气热起来,夏天在这片低矮的草地里空气流动不是很强。我希望你和我一起生活在石灰窑附近那片较高的地方。你会变得像马一样强壮!唔,瞧,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美丽的少女没有表示同意,而是克制着又一叹息。
“什么,那就是不会了?”他说。
“我想是吧。”她回答。“如果是,那就是。”
“说得好——说得非常好,亲爱的。”
“如果不是,那就不是。”
“啥?是哪个让你有那种想法的?我看是你那个脾气暴燥的奶奶吧。不过她咋样?玛杰莉,我今天一直在想——事实上,昨天以及这一周我都在想——咱们真的这个夏天可以把自己的小事解决了。”
“这个夏天?”她有些惊慌地重复道。“可合伙的事呢?记住要等那事办完成后才行的。”
“这下我明白你了!”他说,冒昧地拍拍她的肩膀,并进一步贸然地把手从她后面移到她的另一个肩上。“合伙的事解决了。现在是‘烧石灰工范和海沃德’,不再是‘理查德·范’了。不错,表兄理查德已经这样决定,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这周还要把它漆在马车上——黄底蓝字。我会管理一辆马车,等漆一干我就把车驾到你门口来,让你看看它咋样行不?”
“哦,我想你用不着那样麻烦,杰姆;我心里能够看得相当清楚了。”年轻的姑娘回答——一时并非没有带着优越的口吻。
“喂,”杰姆说,抓住她的两个肩头,直盯住她。“你那样粗暴是啥意思?现在,玛杰莉,咱们在这儿坐下,把事情说清楚。”他用棍子敲一下他们正经过的小桥的栏杆,自己稳稳地坐下,给她留了一个位子。
“可是我想回家,亲爱的杰姆。”她哄道。
“你真是个烦躁不安的人。坐下,这才好嘛。对不起,我想要你直截了当地回答。你想在哪一个月,哪一天嫁给我?”
“啊,杰姆,”她说,小心翼翼地坐在栏杆边上,“你说话也太直言不讳了。我在那样考虑前先必须——必须——”
“可是你父亲很早以前就已决定了,你也说过我一当上合伙人就办。所以,亲爱的,你得别介意一个坦率的男人想要一个坦率的回答。嗨,说说你的时间吧。”
她没有立即回答。这当中她的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呢?她所想到的东西并非由他的话引起——她想的是那些身穿红、白、蓝衣服的男男女女的身影,它们旋转着,在玻璃一般的地板上反射出来,伴随着鼓波尔卡舞激动人心的节拍在移动。最后她慢慢地说:“杰姆,你不明白这个世界,不明白一个女人可能需要什么。”
“但我能让你过得舒适。我至今还寄宿着,不过只要愿意我就能够有房子住;至于家具,你可以自己挑选最好的——最最好的。”
“最好的!你远远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这个小女人说。“有些装饰品你从来也没有梦见过;那些工作台会让你大吃一惊;银制的蜡烛架、茶壶和咖啡壶会让你眼花缭乱;茶杯和茶碟全部镀有上好的金;巨大的天鹅绒窗帘、金钟、图画和镜子是你根本无法梦想到的。所以别说我会有最好的了。”
“哼!”杰姆沮丧地说,陷入沉思。“你是从哪里得到那些不一般的想法的,玛杰莉?”他很快问。“我敢发誓你一周前都没有那些念头。”她没有回答,他接着补充说:“我希望你没有想要得到它们吧;你或许应该得到它们?”
“我并没有确切说我想要什么。”她严厉地说。“我是说,一个女人可以想要得到的东西。既然你希望知道我可以想得到什么才会非常满足,那么我肯定地告诉你我可以想得到它们!”
“你真是一个难猜的谜语,玛杰莉,”他说,“我今晚不和你争了。任何人都会认为自从我上次见到你后,魔鬼让你看到了世上所有的王国!”
她脸色发红。“也许吧!”她嘀咕道,然后站起身,他跟着她。他们不久从较低的或草地的一边到达玛杰莉家——另一边通向那个花园顶端,她即在那儿见到男爵的。
“你进来吧,杰姆?”她说,礼节多于热诚。
“不——我想今晚不了。”他回答。“我要考虑一下你说的话。”
“你真好,杰姆。”她轻轻地说。“再见。”
7
杰姆若有所思地往回走。他是个村民,也具有村民的那种单纯:即由于缺乏复杂经历而表现出的单纯。不过就本性而论他当然并非单纯。在普通的乡下人当中他很算得上是个塔列朗,或者曾经算是,直到他坠入爱河后完全失去了自制。
不过,此刻让他心烦意乱的妩媚的人儿已不在身边,他可以比较敏锐地考虑权衡一些事情了。他的疑问的实质在于:玛杰莉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使她有了那些新奇的念头?
他尽可以思考,但却只能得出一个答案,这虽然明显不令人满意,可他觉得不接受也没有理由:即她只不过是天生反复无常、野心勃勃罢了,他如果不给她一个装饰完好的家是无法娶到她的。
杰姆往回走了数英里来到石灰窑,照看一下炉火。石灰窑位于一个奇特有趣甚至威严的地点。那是在由石灰石岩构成的小峡谷末端,整个周围是一片开阔多坡的高地。最近一座房子是杰姆的表兄与合伙人的,位于高地边缘的公路旁。有一条小路从这座房子弯弯曲曲穿过峡谷陡峭的悬崖一直延伸到石灰窑,这窑俯瞰着小小的峡谷,像一座堡垒俯瞰一条隘路一般。
他之所以联想到堡垒几乎与想象没什么关系。因为在石灰窑上方那个被啃咬过的青葱的峭壁上就有一座过去的破旧堡垒,它巨大而威严,即使现在已腐朽也难以爬上去。那是一座英国城堡或堑壕,有三环防御设施,一环高于一环,其轮廓鲜明地衬托在天空下,而杰姆的石灰窑几乎把它们的基础破坏。当石灰窑在夜里放射出强烈的火光时——它经常如此——这些壁垒的正面便被照亮,蔚为大观。它们是他的老朋友,当他在漫漫长夜给炉子烧火保温时——他有时会值班要这样做——他就会把在那座巨大的土木工事上舞动的亮光和影子想象成(他认为)当初修建它们的那些巨人的形体。他常常爬到堡垒上去,在它的顶端走动,思考着与他的生意、合伙人、未来和玛杰莉有关的问题。
他这晚也正是这样做着,一边继续思考他在路上就开始思考的那个姑娘的行为;而他对于她的变化仍然没找到一丝线索。
他这样想着时注意到一个男人爬上峡谷向石灰窑走来。生意上的事差不多都留在下面的房里谈好,杰姆认为他是为某件私事来的,所以关切地看着他。待他走得更近一些后杰姆认出他就是几英里远那个“山林小屋”的园丁。如果这事很重要,那么男爵(杰姆已隐隐听说他的到来)便是一个意外的新顾客。
显然也没什么要事。男人只是来告诉杰姆,男爵的花园里需要一车石灰。
“你本来可以不用这样麻烦,去范先生家告诉他就行了。”杰姆说。
“我是要亲自见你,”园丁说,“告诉你男爵想问问你作这种用途的石灰都有哪些不同特性。”
“你不能自己对他讲吗?”杰姆说。
“他要让我来告诉你,”园丁回答,“这可不关我的事。”
杰姆·海沃德此时也只可能推测到是这个表面目的才让他去的;次日早上他非常高兴地穿上最好的衣服出发了。11点钟他拉着一马车石灰来到男爵的住处,把石灰倒在所要求的地点;这是一个异常的地方,从南面的那些窗户即可看见。
冯·克山森男爵面色苍白,郁郁寡欢,正在阳光下于山坡上散步。他往这边看着站在那儿的杰姆和园丁,根据杰姆带来的东西男爵知道了他是谁;他走下来,园丁离去。
男爵首先询问的是——杰姆也想到他会那样——石灰在熟化和非熟化、磨碎和没磨碎的不同情况下,对于鼻涕虫和蜗牛的根除效果。他对杰姆的解释似乎很感兴趣,一有机会就仔细打量着小伙子。
“我希望你今年的生意不错。”男爵说。
“很好的,高贵的老爷。”杰姆回答,他拿不准应该怎样称呼才恰当,明智地断定宁可过分尊敬他出点差错也不要对他尊敬得太少。“总之,生意看起来相当好,所以我成了商号的一个合伙人。”
“真的吗,我很高兴听到这事。这么说你现在生活安定了。”
“哦,老爷,即便现在我还简直没有安定下来呢。因为我得把那事办了——我的意思是结婚。”
“与成为合伙人相比,那事容易。”
“一个男人如今会这样想,男爵。”杰姆说,越来越信任他。“但事实上,这对我来说是最难办的了。”
“我希望你的求婚是成功的吧?”
“不。”杰姆说。“眼前一点不成功。总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个年轻女子怎么啦。”然后他陷入沉思。
男爵听见这些单纯的话顿时现出自责的表情,眼神流露出怜悯,虽然杰姆没有注意到。“真的吗——从啥时开始的?”他问。
“从昨天,高贵的老爷。”杰姆沉思着说。他决心采取一个大胆的行为。干嘛不把这位和蔼的绅士当做知己,而不要像他先前打算的把牧师当做知己呢?他一产生这个想法就把它付诸行动。“老爷,”他又说道,“我听说你是一个见多识广很有才能的贵族,见到的奇异的国家和人们比我听到的都多,非常了解男人的内心。所以我愿意向你提一个问题,也许这会很麻烦你,因为我在世上再没有人能够这样对我说实话了。
“只要能提出建议我都愿意为你效劳,海沃德。你想知道什么?”
“是这样的,男爵。有个姑娘的野心变得太高了,我简直无法满足,怎样才能减少她那样的野心呢:怎样让她像我当初见到她时一样喜欢我和我的处境?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伙计。她想得到什么?”
“她很想得到漂亮的家具。”
“她这样有多久了?”
“才有的。”
男爵好象更加后悔。
“特别想要什么家具?”他问。
“银制烛台,工作台,镜子,金制茶具,银制茶壶,金钟,各种窗帘和绘画,我才不知道所有那些东西——即使我活100年也绝不会得到——倒不是说我无法凑到足够的钱买它们,而是说我宁愿把钱花在其它方面,或者存着以便困难时用。”
“你认为有了那些东西就会让她幸福?”
“我的确这样认为,老爷。”
“好的。打开你的笔记本,照我说的写。”
杰姆有些吃惊地照着他说的做,把笔记本拿起来靠在园墙上,再将笔弄得很湿,写下了男爵口授的话:
“一对银制烛台,一个镶饰工作台和工作箱,一面大镜和两面小镜,一个镀金瓷器茶具和咖啡用具,一只银茶壶,一只咖啡壶、糖缸和水壶,一打调羹,一口法国钟,一对窗帘,6幅大画。”
“现在,”男爵说,“把写的那一页撕下来给我。这事对谁也别说,你回家去,看见任何送到你门口的东西时都不要吃惊。”
“可是,高贵的老爷,你不是打算要给——”
“别在乎我要做什么。你只需对自己的想法保密就行了。我发觉虽然你是一个乡下人,但你一点也不缺乏机智与悟性。如果把这些东西送给你让我感到快乐,你为什么要反对呢?事实上,海沃德,我时时对人们产生兴趣,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我对你就产生了兴趣。现在回家吧,一周后请玛杰——那个年轻女人和她父亲——和你一起吃茶点。其余就看你的啦。”
后来杰姆经常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他当时没有立即想到男爵的慷慨行为一定受着某种个人情感的驱使,而并非因为对他这个陌生人突然产生了慷慨之情。对此杰姆总是回答说,他承认世上存在着这样的慷慨行为,而男爵把他作为实施慷慨的对象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自尊——即使是最为朴实的,通常也足以战胜一个外人在说明为何受到优待时所遇到的任何小小困难。此外他又考虑到,那个外国的不但富裕而且古怪的贵族,或许有些行为习惯与他们英国贵族的大不一样。
所以他怀着一颗几天来都没有过的好心情赶着车子回去。让一个外国绅士喜欢上他——这对于一个普通的乡下人而言是个多么大的胜利呀,他先前几乎没想到男爵会看自己一眼。待男爵让他可以把这事说出来的时候,讲给玛杰莉听将会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故事。
杰姆住在他的表兄与合伙人理查德·范的家里,他是个五十多岁的鳏夫。由于没有直系后代,家里就他一人,这个手艺人在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亲戚也干上石灰生产的行当后,便乐于把他的一些房间租给亲戚住;后来他们关系密切,因此成为合伙人。杰姆住在楼上,合伙人住在楼下,所有房间的家具都极其简陋老式,以致让玛杰莉·塔克小姐特别反感,甚至因杰姆竟然能容忍它们而对他产生歧视。不仅是那些椅子和桌子让人不舒服,并且就正常的原则而论,一个人的环境便可让别人感到他的生活和职业是个什么样子——他住处的主要装饰物就是收集来的稀奇古怪的煅烧,它们时时在石灰窑里被发现,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像庞培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