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屠屠的心迹
贾屠仁看她热心而又清澈,对自己也是毫不介怀,甚至因为仅仅是读书人就心生敬爱,竟大受感动,想起爹娘所受的苦累,和曾经的糟糠之妻,隐隐有泪珠要涌出,忘情地倾诉道:“天地良心,我真是穷苦人家出身。那时老家人都说我是神童,我读了十五年,书读成了,但一直没有机会,订婚后,母亲和亲家合凑了十八万两银子,才有了事做,谁知道第二年就全还清了,早知道这样,再高的高利贷我也敢借。”“读书要那么多钱?”“唉,这些年深一脚浅一脚的,要不是心眼活泛,都不知死多少遍了。谁都不容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我也不知道自己踩死过多少人,没办法啊。”“读书还有那么多危险?!”“这些年来,读书成了最最纯粹的稻粱谋,我为此一次次背弃初衷和理想,以最大程度的心力扭曲着思想,和着泪和血吞下无数的侮辱,用地沟油炼过的渣滓糊刷着自己的良心,时不时检查哪里还有干净的地方,因为那将危及前途和生命。虽然不知道这座大厦何时倾覆,我仍然不顾一切地在它权力的石山上爬呀爬,哪怕心力交瘁、鲜血淋漓,大不了运气太差,摔死拉倒。”“读书还这么扭曲!”“其实这些也不全是自找,因为那东西力量太强大,它要关心你,你辉煌的噩梦就开始了。至于那是什么,我不能说,但大家都懂的。”
西门重锤也过来搬书,吓得贾屠仁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疯了吗?怎么这样说话?”熙狐问:“洋博士,你知道那是什么,那么强大、顽固、可怕?”“是‘易始泰’吧?他以一私称公,把自己的私合法、最大化,但好像也没那么魔鬼啊?”贾屠仁看着这个洋人摸摸后脑勺:好像还就他妈这个词儿合适,意识?还形态?说白了不就是管人思想的政事吗?把人的心灵、思想、精神都扭曲成庄主想要的形状,谁没经历过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意识恐怖”?可这些大学里的年轻人,嘿嘿,吃亏的日子在后面哪!熙狐不满道:“那是什么妖怪嘛,听说过管人干活、管人吃喝拉撒的,没听过还管人思想的,难怪稍一管严就成‘意识恐怖’了。”贾屠仁一声冷笑:“宽州府可能有活着的学者,绝没有活着的大师。要么乱上五十年,要么被杀后一百年,方有可能。你就是偷偷造反都没事,像现在这形势也懒得有人管,但说到思想,这里的官员能揣摩得到月宫嫦娥心里想的是不是过激偏颇。”
熙狐有些郁闷:“想都不敢想,想了不能说,说也不公开,要公开就从肉体上歼灭、精神上摧残、舆论上抹黑,是够恐怖的。那我们就不要大师呗,大师有什么用?”西门重锤道:“‘易始泰’在本性上都姓‘私’,更当不得旗帜。思想如井水,井水汇入河,但河水不能犯井水,这样人们才会有源头活水,有思想有精神,才能产生和坚定对‘仁’的信仰,而不是盲从起哄。不像瓯平府,没有上帝就一切乱了套,把个最基本的人权、自由拿来当旗帜可了劲地挥舞,把个防腐阻恶的民主、法制捧上天,拿着柄科学的利剑以为可以斩断一切,那虚无、异化、浅薄、迷失,能斩断吗?!大师是我们共同的魂魄,别看瓯平府现在拿科学子弹一次次打败宽州府,却最终要被赶走,就因为他们自己是魂不附体的科学僵尸,而宽州府有好多大师,几千年了都一直坚强地活着。”贾屠仁奇怪地看着重锤,寻思道:他什么人啊?这是什么立场?难道是探子,故意摆出一副讨好的架势?忍不住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我也是从我妹子那里闻来的。”
贾屠仁嘿嘿一笑:他还有个妹子?会不会也美得像天仙一样?这个大学,越来越有意思了,便摊摊手道:“你们也不让帮忙,我就去厨房帮厨,给各位弄一顿像样的午餐!”说完哼着小曲,一晃一晃地往里走去,虽然还为刚才莫名其妙地吐露心迹感到丝丝后怕,但这里谁懂了?再说自己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只有锦上添花的,哪来那么多专拣石头碰的傻蛋?
大学有将近五十名老师,加上学校管理日常、帮忙蹭饭的,有六十余人,贾屠仁看着那口张着大嘴的大黑铁锅,忍不住想笑。他出去了一趟,叫来十几个自己家里的厨子,命人买了一百多只河蟹,三头肉牛,七十只乌鸡,十只猕猴,二百多只山羊,和不知道哪里挖来的大堆大堆的大青蛙。厨房周围都成饲养场了,老师学生挤着看热闹,常建信听说,忙来查看,碰上害丑,一起过来。贾屠仁正在忙着亲自对付着一堆螃蟹,媚笑着道:“嘿嘿,帮厨!帮厨,帮不上什么忙,给大家做顿可口的饭菜总还能做到。”
害丑仔细地一边看着,只见贾三品身子肥硕,身手却敏捷,先将螃蟹放盐水中洗干净,拿刀麻利地剁掉蟹的前脚指甲,不差毫分,再掰开后盖扔掉,掰开前盖取出嘴和腮,最后一分为四:“这饮食文化蕴涵着天地四方之五行,我们,特别是你们大学,就是吃也要显得有文化才对,否则那和畜生有什么分别了?”这时一只螃蟹竟然缩回前腿,不让他剁脚趾头,贾屠仁怒道:“你快伸出来啊,不然我连你的腿一块剁!”那螃蟹竟听懂了似的,慢慢伸出尖尖的脚趾,肥肥一刀下去,得意地看着害丑轻笑道:“别看是畜生,鬼着呢!”面盆里全是被大卸八块的蟹腿,依然一动一动的,怪壮观,也怪吓人。
害丑问:“一顿饭?把它们都吃了?”“对啊?我先报一下今儿的菜名:温水煮青蛙,羊眼火锅,屈迎凤爪,红油猴脑,烤牛腱,炒河蟹。您看满意不?”“这季节,哪儿弄蟹啊?”“太平湖挖的,行出三百多里才让凿冰撒网,虽没那么肥美,但也要保证质量不是。”“今天来得及吗?都活着就吃?”“这样新鲜嘛,而且配合音律呢。”“什么音律?”“这儿当然不行。找几十个善音律的歌伎一边弹奏,然后在牛羊的叫声中截肢挖眼,兹兹响的腱子肉,哧溜涮进锅的圆眼睛,有了这些声音的配合,空气中就像是多了一层悲悯鬼魅的气息,也就吃的更有味了。特别是浇半勺红油,小猴唧唧的叫声,让人感觉猴脑更加鲜嫩无比,妙不可言。”
(4)版税引发的争执
鸡飞狗跳吵得慌,常建信没听清贾屠仁说的什么,皱着眉头便要发火,却见熙狐过来道:“门口来了一队瓯平府人,说是我们未经许可盗版偷印,要交他们二十倍的版税罚金,总计五万两,重锤正在和他们交涉。”常建信一跺脚道:“****的抢我头上来了!”贾屠仁愣了片刻,放下菜刀,远远地跟了出去。
唐华也去了,见常建信气冲冲往这边来,忙迎说去:“师父,学校人多,他们又带了枪,你看——”老头子一挥手:“人多也灭了他们!”“要不先交涉交涉?万一伤及无辜?”“你什么意思?有主意了?”“我想一边冷静应对,一边着人去召集团练的人,充作附近居民从外面再围一圈,示威施压。”常建信停了下来:“我可能老了不中用了,忽然浮躁的很。就按你说的办。”
瓯平府今日领头的叫龚巨,推搡着重锤道:“你向着谁呢?我奉统领欧二元之命,来教育他们懂法守法,你横加阻拦什么意思?”唐华耐着性子道:“这个税目我们确实不太懂,你远道而来,不如进去坐会儿,等彼此交流沟通好了,付多少钱不就都好说了?”奚珂延白了西门重锤一眼道:“你瞅瞅,我们自己人还没这么好说话呢!其实我们是听说这儿一小女孩解梦解得好,所以过来看看,却发现你们盗版的事。”唐华笑笑:“那就更好说了。请!”梅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也一起趾高气扬地跟了进去。
大家落座,奚珂延着急道:“人呢?叫出来看看?”唐华道:“要说解梦,都是按口口流传的套路,一小孩子,懂得不会多了。”“哪里哪里,我听说她在大学说梦,还引起不小的轰动。赶巧我有个好捣蛋的徒儿,叫傅易德,写了本解梦的专著,我看后,觉得还算有那么一点科学依据,就来看你们宽州府如何解,有什么不同和启发,替他搜集些材料。”“原来说的那事儿啊,可人前几日去了骧骐镇,但她结婚在即,相信不久就会回来了。”龚巨一旁大摇其头:“我们不是来挑战的,不用害怕躲藏,这次是很严谨的科学探讨,不过像你们这样腐朽的文化,没落的帝国、愚昧的人民、贫弱的家国,嘿,嘿嘿!”
唐华铁青着脸,手掌暗暗运生内力,这时,常建信领着熙狐等走了进来:“她讲的是理想,与你说的解梦不可同日而语!”“理想?”奚珂延笑道:“原来你们研究的是如何做个白日梦。”“那不比无梦可做强?”“我们切问而近思,梦也做的实在。”西门重锤道:“是切近了,都快成近视眼了。”龚巨怒道:“你讽刺你自己所代表和引以为荣的文明?”“引以为荣?不就解决个有饭吃和吃好饭的事吗?还附带着鸡鸣狗盗的把戏。”
这话一出口,连常建信和唐华都异样地向他看来,奚珂延更是恼羞成怒:“好,你是站那边、代表他们了?”梅新此时哈哈一笑:“他有什么资格代表?我们梅庄才是东方文化正宗,他们好坏不分,从来都是把宝贝弃之如敝屣,把渣滓当宝贝使劲挖掘。就说诗文吧,这么多年我就见一破败院落的几句话还有点骨头。”“什么话?”“记得是一棵大槐树下的墓碑上所刻:‘所不朽者,涤万世风,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再一看,他家门匾上分明写有‘名教圣地’字样,谁知把‘圣地’二字反过来,发现原来写的竟是‘罪人’两个字,你说好笑不!大家说说,像这样的州府还会有什么出息!”重锤道:“不知道你会不会失望,那几句话是我写的。不知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见梅新一时愣在那里,龚巨高傲地站起来道:“民主与法制是最最普适的价值,可这里连它们一丝一毫的气息都闻不到。落后才会挨打,我们持枪站在宽州府的土地上,本身就说明你们落后愚昧,我们先进文明。”重锤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太明白,但从下一刻起一定要牢牢记住,那就是我妹子艾无差说的,民主与法制都有一个共同本性,即它们是阻恶而不是向好的。因为大家做主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法律法规也不可能把人德爱人写进它的条条框框!所以它二者既不是普适的体制形态,更不可能是普世的价值观念!”
奚珂延慢条斯理道:“宽州府的文化中无‘我’无‘私’,违背了天理。”“天有道,天无理。要做人,首先便是做得这个个体的小我,怎能说是无我?谁会没有自我、私、和欲?只是宽州府人主张这些都应以人德为导引,只有必要时、即咱们的康师傅所谓‘福德两难’时,才舍‘我’取义,弃私取义,节欲取义。留‘我’存‘私’是常,舍生取义是变。以变为常,是那些浅薄之徒曲解了它本来的含义。”“自我、个体是科学精神的前奏,科学理性无往而不胜。”“还是刚才那句话,天有道,天无理。科学无精神,不能把物理当成是天理。自我应当确立,但应当于关系之中确立,方能和而不同,同而不流,否则自我中心,必然会为害日深。我看这数百年来,瓯平府真正精神的东西没有繁盛起来,而是萎靡和消逝了,个人主义和科学理性,乃是一头蛮牛拉着一副刃犁,若没有精神这个车夫指示,耕不得好地,反而会到处伤人。”
梅新心有不甘,复起身道:“你们以仁为要,实大错特错,仁义礼智信,当以智为一切的指引,自个吃亏受罪就在当下,还不思悔改!”“你误解了吧?但问输赢,不论是非?”“当然。大智如神,一切神之所行,非人以寻常之理所能测知,神不可以理之当否衡度,惟应畏其威而慎其祀而。”“真是高见。凌辱你的人因为‘力大’所以你就伺候的舒舒服服,踩在你脚底下的‘力小’则活该受罪,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肆意践踏了?”“是啊,此乃自然之道,其惶多论?”“你这作坊里的方士,竟以力、智为神,难怪叫做‘没心’。物竞天择,乃物理也,而非人德,我们岂可不好好做人,而自甘堕落,回到与畜生为伍!齐万物者,乃以心齐,非用力也!”“竟敢对胜利者出言不逊,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