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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砍掉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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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文生又来到了五寮坑,他是走路来的,而且是一个人来的。他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张南清在浮沉楼的瞭望哨就看到了,好生奇怪,赖县长怎么一个人走路来到五寮坑?

张南清连忙走出土楼,向赖文生迎去。

“赖县长,你来了!”他大声地招呼。

赖文生穿着一身旧军装,脸黑黑的,眉头紧皱,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他扫了张南清一眼说:“我不是县长了,我现在调到博平圩公社当书记了。”

“呵呵,那离五寮坑更近了。”张南清笑着说。他把赖文生迎到了浮沉楼四楼的廓道上,请他在竹椅里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突然想到公社书记要比县长小,赖文生原来是被降级了。他不由关心地问,“赖县长,你的官怎么变小了?你怎么调到公社来了?”

“我犯了路线错误,三言两语跟你也说不清楚,”赖文生喝了一口茶,沉着脸说,“说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张南清心里叹了口气,“赖、赖书记,这次到五寮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心里烦,只是想清静一下,到你这里住两天,可以吧?”

“当然可以,轿子请都请不来的呢,”张南清高兴地说,“我去叫人做几个菜,中午喝几碗红酒。”于是他走进房间,打开了话筒,高音喇叭便传出了他一本正经的讲话:“社员同志们,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上午,公社书记赖文生同志来到五寮坑视察工作,现在浮沉楼四楼,请大队食堂做四五个好菜,再提一瓮红酒到我这里来。”

张南清讲完话走到廓道上,赖文生说:“这样做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赖书记,要不是你,五寮坑还没解放呢,你是五寮坑的最大功臣,按古代惯例,是要竖立旗杆的呢?”

赖文生没再说话,好像很疲惫地靠在竹椅里,闭上眼睛打着瞌睡。

张南清独自喝着茶,不时抬起一只眼睛看看赖文生,他想起自己正是跟了赖文生革命才开始时来运转的,他是革命的领路人,可是现在这个领路人走了半天的山路,看样子真是累了,鼾声阵阵响起。

张南清也靠在竹椅里,闭上独眼继续想,如果没有跟着赖文生闹革命,现在会怎么样呢?他想不出来,也许这就是命吧,命运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它随心所欲地摆布着人,谁能说得清楚呢?

“书记,张书记,菜来了,”大队食堂的人提着一只木桶来了,从桶里拿出几盘菜放在茶几上。

张南清睁开眼睛,说:“好,好,”他起身摇着赖文生,“赖书记,吃饭了。”

赖文生猛然睁大眼睛,说:“哦,我做了个梦,梦见那回包围浮沉楼,整整围了五天毫无办法,那个头家居然在土楼里演木偶戏,那锣鼓声吵得我心烦意乱,直到现在我看到木偶戏就烦。”

“都什么年代的事了,赖书记真是好记性。”张南清笑笑说。

赖文生拿起筷子,筷子头在茶几上敲了几下,对齐之后,便挟了一口炒笋丝送进嘴里,说:“味道不错。我当年在这附近一带闹革命,天天吃笋,那时候做笋几乎没有放油,只放一点盐巴,吃得我胃都坏了,不过我还是爱吃笋。”

这时,公社的通讯员急匆匆跑了上来,说:“赖书记,有紧急会议通知,我从公社追过来的,唉,好在找到你了。”

赖文生放下筷子,对张南清说:“看来你的饭我吃不成了。”

通讯员擦着满头大汗说:“赖书记,县里打来电话,要你明天上午八点赶到县里开会。”

“明天的会,吃完这顿饭回到公社还来得及。”张南清招呼着通讯员说,“来,你也坐下来吃饭吧。”

因为急着赶回公社,赖文生吃了三碗饭,一口酒也不喝,就跟着通讯员下了楼。通讯员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他让赖文生先坐到后架上,推着车跑了几步,从前杠跨上车,就向村口跑去。

“赖书记,走好啊。”张南清招着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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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赖文生又来到了五寮坑,额头上缠着白纱布,原来是那天赶回公社时,通讯员用自行车载他,连人带车摔到路边的沟里去了。

这一次,赖文生是带着公社一帮人坐着吉普车来的,他还是黑着脸,额头上的白纱布衬得他的脸更黑了。

“县委刚刚召开‘团结奋斗,加快建设,把我县建成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的紧急动员大会’,我回到公社里,第一个就来到你们五寮坑大队,希望你们带个好头树个榜样。”赖文生对张南清说。

“我们一定响应县委号召,”张南清说。

赖文生拒绝了张南清到四楼廊道上泡茶的提议,带着公社、大队的人向三面山的山坡上稻田走去。

远远就可以看到那堆大炼钢铁时留下的废铁,像个狰狞的怪物。早稻已经抽穗了,在阳光里稻谷正在生长,发出一种细微的声音。

赖文生站在一条田埂上,看了看稻田,抬起头看着上方的茶园,那一株株茶树长势旺盛,舒展的树叶晃动着一树的阳光。

“县委提出的任务是建成万亩水稻高产丰产田,所以,”赖文生手指着茶园说,“你们这片茶园要全部砍掉茶树,种上水稻。”

“赖书记,你说——”张南清瞪大了那只独眼,瞎掉的眼窝也好像张大了,“你说什么?赖书记。”

“我说什么你没听到吗?”赖文生黑着脸说,“县委正式决定,砍掉茶树果树一切树木,尽可能地开荒造田,千方百计多种水稻,迅速把我县建成农业学大寨先进县。”

“为什么要吹掉茶树?”张南清瞪着独眼,不解地问。

在场的人也都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问啊?那是县委的决定啊。

“为什么?为了种水稻啊。”赖文生大声地说。

“可是,这山的上面,自古以来就是种着茶树啊,”张南清的独眼定定地看着赖文生。

“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就不能变了?自古以来都是地主阶级统治着农民,现在我们广大农民不是翻身做主了吗?张南清,你的思想觉悟哪里去了?我告诉你,这是县委的决议,你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赖文生突然变得像是吵架一样,脖子都粗了。

“赖书记,茶是好东西啊,我们闽西南土楼乡村这一大片土地,自古以来都种茶,茶叫作茶米,茶也是米啊,怎么把茶树全砍掉呢?”张南清终于低下独眼,叹了一声。

赖文生生气地对张南清说:“张南清,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怎么是这种思想觉悟?”

“赖书记,我是真不明白,干吗一定要全部砍掉茶树?茶是好东西啊,要是没有茶,我们五寮坑前几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啊?再说,茶园地势那高,根本就种不了水稻,自古以来,从五寮坑到别的地方,这方圆几百里的土地,都是山下种水稻山上种茶树,现在山上山下都要种上水稻,这、这不是开玩笑吗?”

“张南清,看来你是不想执行县委、公社党委的决定了?”

“我、我觉得茶真是好东西,茶米茶米……”

“你不要说太多了,只要你回答我一句,你想不想执行?”

“我、以前地主头家再坏,他也懂得种茶……”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现在我正式宣布,开除你的党籍,撤销你的职务!”赖文生绷着脸严肃地说。

张南清愣了一下,手下意识地往裤腰带摸去,那里挂着大队的公章。

赖文生对身边一个公社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走上前,将张南清挂在裤头上的大队公章扯了下来。

“赖书记,我、我……”张南清这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他用求饶的眼光看着赖文生。

“你拒不执行县委和公社的决定,破坏农业学大寨,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别说撤你的职,关你十年八年都可以,而且你公然污蔑领导比地主头家还坏,你简直是罪恶滔天。”

张南清的独眼里透出了一丝绝望,他的嘴唇翕动着,突然膝盖一软,就跪在了田埂上,两手抓住赖文生的大腿,带着哽咽说:“赖书记,请你谅解我,我一定……”

“少来这一套,我们共产党人不信这一套。”赖文生一手无情地打掉了张南清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