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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了一季的稻田上建起了一座炼铁的炉子,粗大的烟囱直插天空。
张南清第一次看到烟囱时,心里想,这真像是一根阴茎。
这根巨大的阴茎像是一块磁铁,把五寮坑人(张南清除外)家里的铁器和铜器,包括铁锅、铁农具、铁壶、铁罐以及废铁废铜等等,叮叮当当的全都吸到炉子前面来了。
炉子里的火烧起来了,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天空。
几个青壮年汉子赤裸着上半身,手握一根长长的铁钎,不时往炉子里捅几下。燃烧的铁具有时发出鞭炮一样的响声,铁渣迸溅出来,炉子前的人便一迭声惊叫,连连后退。
一座像戏台一样的公共食堂在浮沉楼前面的禾埕上搭建起来了,松木架起框架,竹片钉成墙壁和门,五口大灶一字排开,饭菜做好之后,盛在几只大木桶里,然后挑到浮沉楼里,全村老少早已拿着饭碗等候,一窝蜂地向饭桶涌去,嘤嘤嗡嗡,顿时一片熙熙攘攘。舀到饭的人一边挤出人群一边大口地吞咽,随即又挤进人群准备再装第二碗,有人装了饭却挤不出人群,只好被人推来搡去地吃着饭。公共食堂一般煮的是芥菜饭,不用配菜的。
每天吃饭的时候,浮沉楼都是一片热火朝天。张南清从四楼往下看,那人挤人、手推手、头碰头的热闹场面,让他觉得这共产主义实在有点意思。
当然张南清是不用到饭桶前去挤的,每天的午晚两餐自然有人给他送到四楼的房间来。有一天,张南清发现金叶子拿着一只空碗站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等到人群散开,她走上前去,饭桶已经空空荡荡,同样的情形他第二天傍晚又看到了。吃饭时张南清便没有吃完,把剩下的饭装在草袋子里,提在手上走下了楼。
张南清走进浮昌楼,一楼的灶间因为不用做饭,全都黑糊糊的,散发出一股冰凉的气息,只有一间灶间亮着一束小小的昏黄的光,那就是金叶子的栖身所在。
金叶子坐在灶间的门槛,一手撑着下巴,抬着一只眼看着土楼上面的天空。她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她在想什么?这个古怪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张南清放慢了脚步,他看到金叶子侧着的脸颊,像月光一样光洁。他想,她怎么就不会老呢?连脸色都不会糙一点?
张南清走到了金叶子侧面一米远的地方,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发现了一个难题,他是一个大队堂堂的支部书记兼大队长,怎么给地主婆送饭呢?浮昌楼里黑灯瞎火的,人们早都上了三楼睡觉,不会有人看见他这般没有立场,难题在于他怎么向金叶子说出口来?金叶子要是拒绝怎么办?
张南清故意咳了一声,金叶子缓缓转过头来,她那只眼睛在黑暗中好像会发亮一样,照得张南清心头一阵发慌。
“你晚上没吃饭……”张南清一根手指上勾着那只装饭的草袋子,左右晃荡着,晃到了金叶子面前,他说,“这里有一点饭,你吃……”
“你这么好心。”金叶子说。
“我在四楼看到你装不到饭……”张南清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
“你是大队支部书记、大队长,你是五寮坑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人,我呢,只不过是你批斗的对象,一个地主婆。”
“虽然你是地主婆,但是我们五寮坑大队很少批斗你的,希望你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是啊,我要感谢你,你们很少批斗我,我该知足了。”金叶子带着讥诮的口气说。
“你明白就好,”张南清把草袋子提到了金叶子的下巴下面。
“你不觉得你这是在犯错误吗?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金叶子冷冷地说。
张南清愣了一下,四下里看了看,说:“反正,没人看见。”
金叶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很结实,像着一只巴掌啪啦啪啦地打着夜色的耳光,土楼里的夜色都震荡起来了。金叶子一把夺过张南清手里的草袋子,一下扔到了天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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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食堂的人跑来向张南清汇报,仓库里的稻米都吃完了。张南清说,那就吃地瓜吧。
只过了两天,食堂的人又跑来向张南清汇报,地瓜也吃完了,仓库里什么都没有了。张南清心里咕咚一沉,连地瓜都没有了,这共产主义还怎么搞下去?他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说那就熬一大锅木薯粉吃吧,多放几瓢水,我到公社和县里问问看,这共产主义食堂还怎么搞。
张南清还没有走到博平圩公社,路过几个村落就听说每个大队都饿死人了,他亲眼看到一个人满面浮肿像是一只南瓜,弯下身想去摘一株蕨菜,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了。张南清看得心惊肉跳,慌忙往回走,他想还到公社和县里干什么呢?到处都在死人了,要是公社和县里知道五寮坑还没有死人,要你拿粮食出来跟大家共产主义怎么办?
路两边的山头变得光秃秃的,稻田里的炼铁炉子这里一座,那里一座,像是一堆堆狗屎。山坳里的村庄看起来一片荒凉萧瑟,好像连土楼都站立不稳,随时要软瘫下来了。
张南清走到一个村庄路口,猛然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苍蝇黑压压落满了整张脸,后面的土楼门槛上坐着几个全身浮肿的人,一个个半死不活,像泥巴糊在土楼大门的立柱上。张南清吓得转身狂跑,挂在裤腰带上的大队公章飞了起来,好像在他屁股后面追着他似的,他跑上了一座小山包,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共产主义怎么会饿死人呢?这简直太可怕了。
张南清走回到五寮坑村口,已经饿得晕头转向,两眼直冒金星。裤腰带上挂着的大队公章,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屁股。河里的水车缓慢地转动着,好像就要停下来了,他真想挂在水车上歇一口气。走进村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从土楼大门看进去,土楼里像空旷的荒野一样萧索,浮沉楼前的公共食堂的竹门掩着,像坟地一样没有生气。张南清走进浮沉楼,一手扶着墙壁走上楼梯,在二楼他看到了一个食堂里的人,有气无力地对他说,给我打两碗米饭来。
“张书记,木薯粉都没得吃了,”那人说。
张南清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他扶着墙壁走到四楼,在廊道上的竹椅里坐了下来。茶几前的铜水桶里还有半桶水,他舀了一勺子的水,咕噜咕噜,两口就喝光了,他又舀了一勺,又喝光了,肚子里有了一股水晃荡着,总比空空如也要好得多。他叹了口气,从茶叶罐里抓出一把茶叶,放在嘴里咀嚼着,然后吞了下去,他听到肚子里咕咚的发出一声舒服的声响。
又抓一把茶叶,嚼烂,吞下肚子。张南清欣喜地感觉到好多了,又抓起一把茶叶,一边嚼着一边吞下肚子,肠胃蠕动起来了,筋骨活络起来了,停滞的血也开始流动了。
茶米,茶米,看来茶叶真像米一样,也能让人吃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