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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家张绳和又到城里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带金叶子,他说我很快就回来。他还对金叶子说,没有什么大不了,其实什么也没什么。
时常有枪炮声隐隐约约传进五寮坑,那是山外面的世界,五寮坑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局动荡,人们已早有所闻,但以他们的见识,他们是无法理解的。
枪炮声越来越频繁越密集,像是铁桶一样围住了五寮坑。
闽西南土楼乡村绵延几百里,五寮坑变成一座相对安宁的孤岛。
金叶子每天早上和傍晚都要站在浮沉楼的瞭望哨上,看着通向山外的那条土路,希望能在路上看到张绳和的轿子,可是她每天都失望了。
五六天过去了,七八天过去了,张绳和没有回来,也没有捎来音信,金叶子托人到城里打听他的消息,过去了几天,还是杳无音信。听着山外面的枪炮声,爆竹一样连绵不绝,她感觉到烦躁不安,浑身像是长满了毛刺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预见到日子将会起一个很大的变化,但是如何变化,她一片茫然。
张绳和早日回来,这变成了她朝思暮想的寄托。
但是,土路上一直没有轿子的影子。枪炮声却是越来越紧了,传闻也越来越多。
头家不在,但是头家娘也习惯用泉水来泡茶。这一天早上,接替张南清到三眼泉提水的张永乐,提着空水桶回来了,他远远看到张管家站在浮沉楼的石门槛,惊惶地说:“立端公,怪了,今天三眼泉一滴水也没有!”
“你说什么?”张管家向前探出身子。
“今天那三眼泉,一滴水也没有了。”
张管家惊讶地哦了一声,呆呆地缓不过神来,他想不出三眼泉怎么不出水了?曾经有几个大旱的年头,三眼泉照样日夜涌泉而出,今年以来雨水充分,三眼泉怎么会不出水呢?真是怪了。张管家越想越不相信张永乐的话,立即迈动不大灵便的腿脚,向着三面山走去。
他先走到公山脚下,看到原来流入公潭的那眼泉,只有一道水流过的痕迹,一滴水也不流了。公潭的水似乎没有减少,水面如镜,水波不兴。再走到公母山和母山脚下,看到的情况也一样。张立端呆住了,这真是怪了,怎么会这样呢?
三眼泉断流的消息传到五寮坑人耳朵里,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有人私下里嘀咕着,这是不是要变天了?也许真是要变天了。
张南清听到三眼泉断流的消息时,全身不由震晃了一下,他急急忙忙向着山脚下走去。这条路是他多年来每天必定要走的,他闭着眼睛也能走,现在他就睁着一只眼睛,健步如飞,脚底生风,尘土纷纷扬扬,迷茫了他唯一的眼睛,但是他依然走得很快。
路在他的心里。这么多年来,他从外乡流落此地,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行走,路况早就储存在他的心里。
走到公山脚下,张南清一下就呆住了。
泉眼一滴水也没有了,好像一只干枯的眼睛。
张南清突然感觉到已经瞎掉的右眼窝里一阵干燥发痛,就像那干枯的泉眼。
怎么会有这么蹊跷、奇谲的事情?是不是真要发生什么事了?张南清愣愣地看着干枯的泉眼发呆,心里不停地翻滚着。
这天晚上,五寮坑的山外面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好像铁锅里爆炒豆子,劈里啪啦,五寮坑人大半失眠了,枕着枪声翻来覆去,闻到了一股硝烟的气味。
第二天,五寮坑人惊慌地传说,解放军昨晚打到了离五寮坑最近的石坑村。
解放军就是原来的游击队,游击队就是原来的红军。
五寮坑人想起红军曾经包围五座土楼整整五天,他们这次又将围楼多少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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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清走出了五寮坑,从一条山路向石坑方向走去。
这天上午洗完马桶,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到石坑找解放军。他为这个念头感到兴奋,也感到害怕。他在村寨里转了一圈,还是向山外面走去了。
山路上空寂无人,风摇动竹木,发出一阵千军万马似的响声。张南清拐过了几个山弯,爬上了几座山坡,面前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柏树,这是风水林,石坑村应该就在下面了。他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往前走还是掉头往回走。我找解放军想干什么呢?他问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回答自己,我不知道。
张南清犹豫着走进了风水林,他看到了山脚下有两座土楼,一方一圆,村寨里有几个穿军装持枪的人在走动,他想那一定就是解放军了。
你找解放军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张南清下了很大决心,向着石坑村村口走去。村口的一块平地上,有一堆烧完不久的垃圾,还在冒着余烟。抬头向那座圆楼望去,有许多人坐在楼门厅,好像是在开会,有一个穿军装的人正站着讲话。这时,一个拿着枪的解放军从楼门厅跑出来,对着张南清厉声问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张南清吃了一惊,不敢答话,转身就要走。
“站住!”那个解放军跑了上来,一把揪住张南清的衣领。
“我、我……”张南清低着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低下来的那只眼睛看到地上走过来了一双布鞋,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南清吗?”
张南清抬起头一看,面前的人是赖文生,两人的眼光在空中触碰,赖文生显得比他还要惊讶。
“你的眼睛怎么了?”赖文生睁大眼睛问。
张南清低下了眼睛,低低地说:“被头家娘叫人弄瞎了。”
赖文生哦了一声,按住张南清的肩膀说:“来,到楼里说话。你看你的眼窝有些溃烂,我让卫生员给你上点药。上一次是你为我松了绑,我才有机会逃脱,谢谢你啊。你对革命是有贡献的啊。”
这天中午,张南清在土楼里一间挂着“解放军闽西南支队工作团”牌子的灶间里,受到了赖文生的热情款待,吃下了两大碗的“三合土”(瘦肉、猪肝、肠子),几个小时之后,他带着一肚子的猪肉和满脑袋的革命理论,踌躇满志地离开石坑。
张南清肩负神秘使命回到了五寮坑,当他走到村口看到那架水车一如既往地转动着,心里想,真是要变天了。当他一脚跨上浮沉楼的石门槛,心里又想,革命,革掉伊姥的命,改朝换代,一切都要改变了。他想起赖文生的话,现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国民党反动派已经奄奄一息快要不行了,江山就要回到人民手中了。
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感慨从心里徐徐升起。
张南清用他的独眼紧紧盯着四楼的栏板。
那里静静的,整座浮沉楼静静的,整个五寮坑静静的,但是张南清听到了一种革命的呼啸声。
那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声音,从他的心里排山倒海地掠过。